他沒有文化,他對明天隻有這個小小的祈願,祝他如願,也一定能如願!我想對他說的卻是:“不,平措,你有文化。你在無數座你所攀登的高峰上,在那登山途中的狂風暴雪裏,已為我們的後代創造了一種文化,那是珍貴的山文化,她給予人們的東西遠遠超出了登山,人們會記住你的名字……”
加布從山上的營地撤下來了,他在喇叭口修路時傷了腳。隊裏為了保存突頂力量,讓他下山醫傷,休整後再上去。
司機群央背上一支槍穿過原始森林去迎接他。下午,我正在食堂的帳篷裏采訪老炊事員瑞師傅時,遠方突然傳來了一陣歌聲。我一聽就是群央,趕快跑出帳篷,見群央一邊扶著加布從林中走出來,一邊高聲唱著歌。加布一瘸一拐,看來腳傷得不輕。大本營裏的戰友都跑上去迎接他們,大家都惦念著加布的傷。群央幫他脫下鞋,見他的腳踝腫得像發麵饅頭,大家趕緊打熱水的打熱水,取藥的取藥。加布笑著說:“不要緊,過兩天就又能往山上跑了。”大家這才放了心。
加布正當而立之年,曾於1990年5月,在中美蘇和平登山隊攀登珠峰時登頂。
我掛念著山上,便和加布聊起天來。
加布說:
建軍這次不容易,父親得了癌症在北京住院,母親在新疆。誰知他父親還能活幾天?連在身邊照顧一下都不可能。幹我們登山這行的,都對不起家裏人。1984年我在北京集訓,準備一年後攀登那木納尼峰。我母親為我們受了一輩子苦,我長大了才明白母親帶我們有多難。我一去登山,進了山就想她。她更想我,為我夜夜睡不著覺。母親有個願望,就是要到拉薩去朝拜。1983年,我帶她去了,這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要不然我會後悔得哭死。那一次是我和她見的最後一麵,早知道,我一定會多陪她幾天。就在我到北京集訓時,她病了,不久就去世了,死前最後還叫著“加布,加布……”。直到登山結束後,我和次仁多吉、大齊米等撤下來到了拉孜縣,那天,我還去廟裏給母親請願,願菩薩保佑她老人家。晚上,我們圍在一起喝酒,大家都不說話。我很奇怪,看到隊友們喝得比往日都多,眼都紅了。我沒喝多少,但心裏不知為什麼不好受,就回房睡了。誰知,次仁多吉搖搖晃晃地進了我的房間,發呆發了半天才說:“加布,有件事,不知怎麼對你說。”我呼地爬起來:“說吧,怎麼說都行!”我感到不好了。“你母親去世了。”我不信。大齊米也說:“是的。加布,你別難過。”這時我才知道,母親死了都快一年了……那幾天,我不吃不睡,也流不出眼淚了,隻拚命抽煙,一根又一根,一包又一包。我再去寺廟,花了很多錢,不能祝母親身體健康和平安了,隻求她原諒我,求菩薩早日超度母親,在西天不再受苦。當天我趕到拉薩,進門就問舅舅,為什麼當時不告訴我?舅舅哭著說:“你母親也不讓告訴你,怕你登山時心裏著急出事……”我放聲大哭……我去大昭寺請回酥油,在母親死時的床前,點上長明的酥油燈……這,也是一個山的兒子。
為了山,他永生都感到對不起母親。慈母之恩,今生今世無法報還了。
不僅是一個加布。
加布講到的陳建軍,父親在癌症晚期時,千裏迢迢從新疆趕到兒子工作的北京住院,卻見不到兒子。我因為回京給日方《讀賣新聞》社送資料而提前下山了,便帶著從大本營的話筒裏錄下的他給父親的話,來到老人住的腫瘤醫院。我握著老人的手,打開了錄音機:
爸爸,您那麼遠到北京看病,我又不能在床前伺候您……您要多多保重,等著我!等著我回去……老人曾是一位軍人,是他把兒子送進登山這個行業的。他那慈祥的臉上,泛起了欣慰的微笑。但是,他的雙手在抖……老人對我說:“請告訴他,我很好,就說我的病快好了。叫他和同誌們緊密團結,完成好登山任務。”
還不到一年,老人就去世了,帶著他對兒子的愛和對登山這項事業的理解。願他在另一個世界安息!願我們任何時候提起山來,都不要忘記這些登山者堅強的父輩及所有的親人!
建軍及所有的漢族隊員們,也完全可以驕傲地說——我,是喜馬拉雅的兒子!
喜馬拉雅。祖國所有的雪山。雪山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