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我所到達的最高點了。我知道這將是我終生的一個高度。我和他們的差距,如此之大,該好好仰望他們,這些冰雪精魂……次日,我們進入了冰塔林。冰虎、冰鶴、冰鷹、冰蘑菇、冰塔、冰柱……四處可見,我們在裏麵穿行。你可以任憑自己的想象去為它們命名。奇麗無比的,是它的天然而成,沒有任何雕飾和虛假之作。隻是,從山上看時,它們密集在一起;走近看時,卻發現不是的,它們之間的距離很大。它們的高度也沒有原來預料的高。這些都不重要了,唯它們的自然,”淡淡裝,天然樣(戲劇大師曹禺寫《王昭君》語)”,讓人如醉如癡,觸碰不忍又不舍。遠處看,是淺綠碧透,近處看,淺綠之中竟點染了淺藍,更加嫵媚。
不時能看到晶冰下麵滴淌的雪水,潺潺流動,清澈而純淨地閃著藍光。
我將僅有的幾個反轉片的膠卷都用了(《科技日報》的朋友劉序盾,在京時聽說我要去珠峰,和保定的樂凱廠聯係,竟然給我送來了200個膠卷。我僅留了30個,其他大部分都給了山友)。回京後沒舍得衝,清晰地記得放在冰箱裏了,但半年後卻找不到了!也好,大美無言,大美無存吧。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流連忘返。最後,我們沿著冰川向絨布河的方向,慢慢向北走去。我們大本營上麵,那磧碎石層下的冰層,據說有150多米厚,這裏是上遊,該有200多米厚。這真是冰雪的世界啊!
沿著冰川走著走著,忽而腳下出現了幾十米深的冰壁,忽而出現了一個很大的深湖,忽而爬上巨大的漂礫,忽而聽到腳下有水聲響,原來是條幽深的暗河。再走,麵前是十幾個足球場大的平展“廣場”。走著走著,一條冰溝深陷,底下是條小河。你每往前一步,都想不到前麵會有什麼樣的奇景在等著你。你會感到自己正從遠古而來,攜一天豪氣,再往漫漫的遠古深處而去……老於在東側向我們緊急揮手,我們過去後,他說:“不能順冰川走了,往下雪水多了,會越走越危險!跟著我走!”沒過半個小時,我覺得全身跟癱了的泥一樣,腿如鉛沉。我躺在雪地上,就不起來了。
老於把我拉起來,用雪杖頂著我,押俘虜一樣。
他邊走邊壞笑:“你扛的那個三角架哪兒去了?給人家丟了吧?”走出不到三米,我又坐下了。
我從地上抓了一把雪,急切地往嘴裏塞。老於抓起我的手就把雪抖掉了:“不能吃,吃了回去就完啦,明天早上你就說不出話了。還指望你和北京聯絡呢,怎麼聯絡?用啞語啊?”沒走出兩步,我氣喘如牛,肺如同一個風箱。腿不像是自己的了,你命令它走,它酸脹疼痛得邁不出步去。汗流浹背,頭暈目眩。我感到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站會兒,但越歇越走不動。這還是在平地上走,也沒有負重,都如此狼狽了。我突然體會到了山上隊員們向上攀登,在運輸和行軍時付出的是什麼了。在最險要的地方,為何僅僅十幾米的高度,要攀登幾個小時……天完全黑了,我們才摸回了大本營。老於說,1975年他們有支隊伍從冰塔林回來迷了路,到大本營時已是次日淩晨3點。
老曾看到我的狼狽像,笑問:“怎麼樣,大記者?也該我采訪采訪你啦--麵對世界上最美麗的冰塔林,請問閣下看到和想到了什麼?”我說:“這答案,昨天夜裏就想好了--你,和所有的隊員,也就是你率領著的登山英雄們,就是珠峰的一片冰塔林!”老曾大笑:“哈哈,回答得很有水平啊!誰說我們大記者的腦子進水啦?”老於說:“走了一趟冰塔林,淨化掉了,沒水啦,幹了。”九年後,2002年10月14日上午,已退休的老曾一個人在家準備資料,準備去電視台做一個關於登山的訪談節目。老於也去,兩人約好11點一起乘車前往。但自10點開始,老於給老曾打電話就始終無人接聽。老於預感到不好,馬上給老曾的愛人通電話,緊接著就趕往他家。一開門,發現老曾已經躺在地上。急救人員趕來後,人已經去了,是心髒病突發猝死。他走得如此急切和安詳,沒有任何痛苦,卻讓所有的親人和山友悲痛至極。2003年清明,他的骨灰在北京西郊萬佛公墓梅裏山難17位勇士的墓地旁安葬。17位勇士就是他帶領登山者們安葬的,如今,他安臥在了17勇士墓的左側,與遇難的戰友和日本登山者靜靜地相伴依偎。巧合的是,老曾墓地的左側,後來安葬的是我國著名的外科專家韋加寧。而1960年老曾在攀登珠峰時手被凍傷,為老曾的傷手截指治療的,正是這位韋加寧醫生……1993年在珠峰,老曾在去接王勇峰的峽穀裏,找了一塊形狀很像珠峰的石頭帶了回來,他說預感到這可能是自己“最後的珠峰”了。果然。如今,這塊“珠峰石”仍靜靜地擺在他的辦公桌上,他卻飄然西去,永不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