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鬥抬眼看看他,打開他的手然後潑了他一臉的酒,道:“為人君者,無須學詩。帝王之術,不在文賦,我看你的師傅也很失敗,他們這是要教一個文人呢還是要教出一個國君?”

曹冶抹把臉,震怒地拔劍指向阿鬥,阿鬥慢慢站起來跟他對峙,方才的醉意一掃而空。房中沉寂下來,司馬懿見勢不妙,忙命人去叫郭嘉。

曹冶再用點力,阿鬥就會小命堪憂,可是阿鬥還敢嘲笑他:“你要是個霸主,就該再往前三分,好徹底解決後患。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又何必顧惜這點聲名。”

兩人僵持一陣,郭嘉急匆匆進來,先扯開曹冶,然後檢查阿鬥有沒有受傷,阿鬥卻道:“不用費心。向寵來接我,我今天要回去了。”

郭嘉驚疑不定地看著阿鬥,他怎麼知道向寵來接他?

阿鬥繞過漆案,走到曹冶跟前,冷笑道:“你永遠也成不了你祖父那樣的天生梟雄。外強內弱,不敢決斷。告辭。”

阿鬥不顧挽留,走到門口,果然遇到了來接他的向寵。阿鬥不上車,也不騎馬,要走回去,說是要賞春。

他有這個興致,向寵便陪著他,兩人一前一後走在許都的街道上。

阿鬥走過兩個街口,不走了,耍賴要向寵背他。向寵當然不會拒絕,當即蹲下身讓他趴上來。

阿鬥在向寵背上,陽光暖洋洋地照著他。向寵走得很穩,起伏很有規律,不會讓阿鬥覺得難受。

“我這輩子,活了三十三年。”阿鬥突然開口道:“有一萬多個夜晚呢,但是隻有一個晚上讓我覺得沒有白活。你知道是哪個晚上?”

向寵不答話,繼續走他的路。

阿鬥也沒想得到他的答案:“你猜是鴛鴦交頸抵死纏綿的那晚是不是?”

向寵微微點點頭。

“那你就猜錯了。那是我最高興的夜晚,也是我最恥辱的夜晚。”阿鬥也許是醉了,很嘴碎:“今生我愛慕你,因此,與你成一夕之歡,才讓我無比高興。可是你並不愛慕我,你隻是因為師傅的囑托,因為丹藥的效力,因為國家大事才勉強同意。自己愛慕的人,因為這些理由才能與他有一夕之歡,向將軍,這絕不是幸運,這是我一輩子的恥辱。”

向寵略頓一頓,然後繼續走,邊走邊道:“陛下,如果我不願意,任何條件也不能強迫。”

阿鬥愉悅地笑道:“是嗎?這真讓我高興。”

“到底是哪個夜晚,讓陛下一直惦記至今?”

阿鬥趴在他耳邊道:“當然是那夜你從江水裏救下我,送我與趙師傅、張叔父彙合。那晚你所有的高興都是因為你找到我,所有的喜悅都是因為救下我。你看,我多容易滿足。”

向寵回道:“陛下一向如此。”

“是啊。今天雖然受了點氣,但是春天的風一吹,就什麼不開心都飛走了。隻要一陣春風就夠了。”阿鬥望望兩旁的樹,它們剛剛綻放新芽,又道:“不過北方的春天來的真晚,現在成都的柳樹應該已經長出像女孩的眉毛一樣柔婉的樹葉了,它們才剛剛發芽。”

“陛下想踏春?”向寵問道。阿鬥到許都之後,才有時間踏春。

阿鬥笑回道:“向將軍願不願意陪我呢?”

“當然。於是我們直接去城郊?”

“先回去,我換身衣服。”阿鬥聞聞袖子,道:“這件方才弄髒了。”

郭嘉有些悵惘地送走了阿鬥,回去繼續招呼客人,但是總有點心神不寧,好幾次斟酒溢了出來,還要郭奕提醒他才知道。

大宴散了還有府裏幾個親近的人的小宴,阿鬥半途退場沒有造成什麼不快,隻有曹冶恨不得把他活扒了。

司馬懿跟郭嘉是老交情,看出他在神遊天地,叫了好幾次,郭嘉剛回過神又立刻分心,他也就無奈地隨他去了。

郭嘉的府邸一直熱鬧到申時過半才剛剛消停。郭嘉送司馬懿和曹冶出門,正在惜別,遠遠的一個侍從裝扮的人縱馬過來,是曹昂派去侍奉阿鬥的人之一。

郭嘉一眼看出他神色喜悅,也有慌張,不知道為什麼不想知道他帶來的消息。可是他還是策馬到門口,跳下馬筆直到郭嘉跟前,見了禮,道:“安樂公薨了,陛下派去的禦醫看過診,說是病篤而薨。”

司馬懿忍不住要笑出聲,無意間看到郭嘉的神色有些不對,忙道:“你不會心軟了吧?”

郭嘉搖搖頭:“我想去看看他。不然我一定會後悔。”

“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去了才會後悔。”司馬懿道:“還是等發出訃告再去。人已經沒了,你現在去,過幾日去,有什麼不同?”

郭嘉看著他道:“仲達,我今年多少歲?”

“七十又一。”司馬懿不大理解。

郭嘉吩咐人去遣來坐騎,道:“我一生自負聰明絕頂,看不來凡夫俗子,但是有兩個不那麼聰明的人,我也拿他們當家人看。一個已經去了,一個剛剛去了。我今年是七十一,不是十七,沒有時間等到第三個。不現在去,怕過幾天我就不敢去看他。”

司馬懿攔著他不讓他上馬,勸道:“你這去了,陛下會怎麼看你?你好歹要想想你孫子的將來吧?”

“我為了陛下,犧牲得夠多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讓我放下心來交往的人,卻必須利用他對我的信任親手毒害他。”郭嘉打開他的胳膊:“你要不要親手毒死鄧艾,體會體會我的感受?”

司馬懿一個遲疑,郭嘉已經翻身上馬往阿鬥的府邸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