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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滔黃河,奔騰不息!
文字記載,孕育中華文明的黃河流域大約每六年發生一次較大災害,洪水衝毀田地肆虐神州,給中原人民帶來無法估量的災難。自兩漢到近代,黃災愈演愈烈,發展到平均兩年必有大災,每年數次小災。僅史書記載的黃河較大規模改道就達二十六次之多,決口達一千五百多次,人稱“害河”。
黃河之害,害在泥沙。
據統計,黃河含沙量高居世界之首,當滔滔黃河晝夜衝刷風化裸露的黃土高原時,每年帶走的泥沙量約為十六億噸,如果將這些泥沙排列成高寬各一米的土堆,可環繞赤道達四十圈之多!而挾帶大量泥沙的黃河一旦衝出高山深穀水流變緩,那些泥沙就在平坦的中原大地上迅速淤積,導致下遊河床不斷增高,因而形成“地上懸河”,也就是“高於地麵的河流”。
《黃河水利誌》載:清光緒十三年(1887年),黃河三次暴漲,花園口大堤漏水崩塌,初時水口寬四十丈,因北風大作,晝夜不息,兩日後水口寬達三百餘丈,中泓水深達一丈七。至九月初,水口寬達五百五十丈。洪水首衝石橋,經郭當口、馬渡、來童寨、黃岡廟,瀉中牟、祥符、尉氏、扶溝、鄢陵等十五個州縣,災民達一百八十餘萬。
而上述災難僅為曆史上無數次黃河大決口中的一次。
既然古人無法將黃水變清,無力阻止上遊水土流失和下遊泥沙堆積,所以隻好眼睜睜看著河床增高。但是人們不甘心聽憑黃水肆虐,他們惟一能做的抗爭就是年複一年加高加固堤壩。水漲堤高,到了近代,黃河已經變成了一條名副其實的“天河”。據1937年黃河河工局測定,黃河下遊河床比古城開封高出二十多米,換句話說,黃河的底部竟比雄壯的開封古城牆還要高出三尺多!
千年黃患同我的河南老家命運息息相關。
老人說,我們河南老家位於中原腹地的賈魯河流域,也就是曆史上稱為黃河故道的泛水之地。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沒有水災,也許不會發生“河南鄧彭氏”逃難的故事,我們家族的曆史也將重新改寫。關於河南老鄧家的來龍去脈,一種說法要追溯到春秋戰國時代,那時候鄧氏封地在趙國,也就是今天的河北邯鄲一帶,後來逐漸遷入中原地區。另有一種說法是,我們老鄧家與黃河以北的燕趙無關,而是來自南陽鄧州府,為當地最古老的一族姓氏。據說元代之後遭遇戰亂,才有一支族人遷徙到今天的中州地區,也就是鄧氏宗祠的先祖。如今均已無從考證。
據說鄧氏宗祠曾經出過一任廣西道台,也就是相當於今天的地委書記,還有一位未到任的七品縣令,這令族人足足榮耀了上百年。令人遺憾的是,我們老鄧家的族譜上此後再無奇跡出現,就像人們期盼黃河變清的奇跡始終沒有出現一樣。
曆史終於走進烽火連天的抗戰時代。
公元1938年,隨著生長一冬的小麥沉甸甸地低下頭來,侵略者的炮聲也如同打雷一樣在東方天際隱隱可聞。戰爭迫近的腳步聲打破中原大地的古老安謐,把我的家鄉族人變成一群惴惴不安的小鳥。農村不是沒有根基的膚淺城市,農民也不是隨波逐流隨遇而安的城裏人,他們的命運屬於土地。土地是一根延續千年的粗大繩索,把他們雙腿牢牢縛住。
他們眼下的使命是爭分奪秒把成熟的糧食收割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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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子夜,擔任豫東河防任務的第三十九軍劉和鼎軍長被一封急電催醒,急電下方那個冷冰冰的簽名令他腦袋一震,所有睡意頓消。因為發電人是遠在武漢的最高統帥蔣介石。
電文如下:
為了阻敵西進,確保武漢,依據馮副委員長(馮玉祥——注:原文如此)建議,決於趙口和花園口兩處施行黃河決口,構成平漢鐵路東側地區間的對東泛濫。該軍擔任趙口之決口,限兩日完成。已另電洛陽第一戰區程長官(程潛)負責主持,規劃實施……花園口之決口,已電令第五十三軍萬福麟部負責,仍由第三十九軍統一指揮。並希電報後即向程長官切取聯係,接受指示,認真辦理具報。
——《中原抗戰——原國民黨將領抗戰親曆記》
第161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95年7月版
劉和鼎把電文反複閱過,不由得大大地犯難了。其實令他為難的不是任務本身,而是籍貫。
因為他是安徽人。
第三十九軍改編之前為皖係軍隊,參加淞滬抗戰後奉命駐守豫東黃河,防止日軍渡河,亦稱河防軍。盡管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掘堤放水是大本營下達的命令,但是劉軍長還是坐臥不安如同芒刺在背,因為這個任務直接關係到他的家鄉安徽省,也就是史稱“水患之鄉”的淮河流域的安危。史載,僅明、清以來,淮河共發生大小洪澇千餘次,其中尤以黃河改道,泛水淹沒半個安徽危害最烈,這就是中國治淮史上令人談虎色變的黃水“奪淮出海”事件。安徽地處黃河故道下遊,地勢低窪,一旦黃水破堤,安徽將要遭受的洪災無異於天上來水,這個重大責任令人不可掉以輕心。
劉軍長趕緊找來參謀長商議。
參謀長謹慎地表示了反對意見。他當然不是反對大本營,而是反對掘堤任務。他說:如果安徽遭此沒頂之災,父老鄉親生靈塗炭,我軍豈不成了罪魁禍首?而您這個皖係首領將來如何回去見家鄉父老呢?將軍您的一世英名不是毀於一旦嗎?請將軍一定三思而後行啊。
但是沒等劉軍長打定主意,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商震上將就親自趕來河防軍駐地。總司令是個行伍出身的職業軍人,他開導劉軍長說:波鳴老弟(劉和鼎,字波鳴),敵人大兵壓境,中原局勢危在旦夕,中央不得已“壯士斷腕”,舍此別無良策啊。你往遠處看,中國曆史上不乏“以水代兵”的先例,實非禍國殃民而是救國救民啊!雖說淹了咱中原老百姓,但是我中華民族因此得救,多數老百姓不做亡國奴,所以這筆血海深仇一定要記在日本鬼子頭上。此事關係重大,戰區程長官親自督陣,若有閃失誰也無法向中央交代……你就抓緊執行任務吧。
剛剛送走總司令,電話鈴又響起來。對方操著浙江口音說:劉軍長,你執行命令沒有?
劉和鼎渾身一顫,一股寒氣直透背心。他趕緊立正回答:是的,卑職正在準備執行。
委員長仿佛已經看穿部下心思,在電話那頭加重語氣說:此舉關乎抗戰大計和國家前途,是最高軍事會議做出的戰略決策……你記住,你的任何行為都不代表自己,而是代表中華民國的最高利益!
委員長最後囑咐,千萬不要驚動當地老百姓,不許泄露消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雲雲。劉軍長隻好諾諾。在來自領袖的強大意誌壓迫下,河防軍連夜召開會議,決定將兩團官兵火速遣上趙口河堤,開始執行秘密掘堤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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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軍隊嚴密封鎖消息,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軍隊開上堤壩的風聲還是隨同麥熟的氣味一道刮向了四麵八方。
趙口位於河南中牟縣西北麵,當地村民懷著將信將疑的心情朝河堤趕來,這個令人不安的消息已經牽動他們的神經,引起他們對軍隊行動的嚴重關注。但是在黃河大堤外麵,一排大兵擋住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