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被命運逼近牆角的蔣師長別無選擇，古人雲“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說的就是人算敵不過天算的道理。蔣在珍心力交瘁。奇怪的是，一旦他聽天由命，焦躁的心情反倒漸漸平靜下來。身心疲憊的蔣師長下達命令，外圍部隊提高警惕準備戰鬥，河堤上的官兵繼續施工連夜擴大缺口，自己則返回到師部帳篷休息。
5
土肥原師團長已經看見勝利之神在向自己招手。
擔任突擊任務的橫山大佐報告說，先頭部隊已經突破鄭州外圍，但是中國人的堡壘工事十分堅固，急需重炮和坦克部隊支援。
土肥原詢問參謀長，炮兵和坦克現在到達何處位置？參謀長回答說，數小時之前徐州方向開來的後勤列車已經順利抵達開封，正在對炮兵和坦克部隊進行油料和彈藥補充，預計這些部隊可望在天黑之前陸續抵達中牟和鄭州外圍陣地。另外根據飛機發回的偵察報告稱，在鄭州通往洛陽的公路上發現撤退的小股中國軍隊，說明鄭州敵人已有動搖和崩潰的跡象。
土肥原信心百倍，指示炮兵和坦克部隊天黑之前務必進入攻擊位置，做好發起總攻擊的準備。對不可戰勝的帝國軍隊來說，敵人的負隅頑抗已是強弩之末，隨著強大增援和攻堅武器源源不斷地到來，必將予敵人最後致命一擊。現在他惟一擔心的事情是，一旦俘虜太多，再現攻克南京那種混亂場麵，勢必影響部隊繼續擴大戰果。於是他指示各部隊不得擅自追擊向西逃跑的敵人，占領鄭州之後立即準備揮師南下進攻武漢。
參謀長指著作戰地圖上一處目標說：根據搜索中隊報告，鄭州北麵花園口地區可能埋伏有數目不詳的敵軍，而且附有大炮，推測也許是敵人預備隊，是否派部隊向北掃蕩？
土肥原熊一樣的身體慢慢俯向地圖，一雙鷹隼的目光在花園口上空盤旋。他看不出這些死到臨頭的中國人還能玩弄什麼詭計。等到攻陷鄭州，任何來不及逃跑的敵人都將變成甕中之鱉，不管他們玩弄什麼花招結果都一樣，都是自取滅亡。日本將軍冷冷一笑，犀利的目光像一把果斷的剪刀，放過花園口，哢嚓一聲就把鄭州西麵而不是北麵同外界的聯係剪斷了。
最後的曆史機遇像條小魚轉瞬即逝，幸運之神最終與日本人擦肩而過。一個參謀氣喘籲籲地趕來報告，南路第十六師團附混成第十三旅團已經順利出擊到新鄭以南方向，而中路第十師團附混成第三旅團也攻占太康進擊許昌，派遣軍對京漢鐵路實施三路夾擊的戰略部署已經完全實現。
友軍勝利極大地鼓舞了土肥原。
中原戰場的勝利形勢已不可逆轉，鄭州已成第十四師團的囊中之物，土肥原決心盡快用勝利向東京大本營和至高無上的天皇陛下發出報捷電。他高聲下令說：天亮後重炮和坦克部隊投入戰鬥，全體帝國軍人，四十八小時之內必須全部占領鄭州！
6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問題是蔣師長期盼的東風渺無蹤影，自己卻被連日來的晝夜施工耗盡心力。他就像一頭被厄運緊緊追趕的小獸，眼看就要被扼住喉嚨。當坐立不安的蔣師長一次次徒勞地朝夜空張望時，天幕上的星星仿佛都在嘲笑地向他眨眼睛，而他期盼的烏雲卻連一絲影子也看不見。
忽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來，他一拿起話筒，身體不由自主地打個哆嗦，因為對方正是那個令他畏懼的奉化口音。對方說：日本人正在逼近花園口黃河大堤，你知道嗎？
蔣在珍繃直身體回答：報告委員長，卑職已經做好戰鬥準備。
對方問他：大水如今在哪裏？
蔣在珍隻好如實報告：黃河上遊來水太小，無以下泄，但是卑職決心死守河堤，以待雨季到來。
對方大發雷霆，威脅要把他送交軍事法庭槍斃。蔣在珍雙腿直打哆嗦，冷汗如雨，忽然一顆炮彈從天上落下來，工地上有人叫嚷敵人進攻了，蔣在珍一嚇就驚醒過來。
原來是個噩夢。
當他驚恐萬狀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然躺在漆黑一團的師部帳篷裏，四周並沒有炮彈爆炸，當然也沒有日本人衝進來向他開火。但是帳篷外麵確實有了某種不同尋常的動靜，沸沸揚揚山搖地動，好像有許多隊伍在奔馳廝殺，又仿佛有一群傳說中的大力士滾著木桶從頭頂上隆隆地碾過。他一時茫然四顧，弄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在夢中還是產生幻覺，莫非日本人來了？或者……大地震？
一個霹靂刹那間撕碎黑暗，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嗆人的硫黃氣味，閃電發出的慘白強光把現實世界變成一張白紙，蔣師長看見一個鬼魂樣的人影無聲無息地飄進來。他認出這個影子就是勤務兵李小三。李小三頭上好像抹了許多油，樣子顯得很滑稽，他好像在努力喊叫什麼，嘴巴一張一合，但是卻沒有聲音，就像扔在沙灘上的魚那樣。長官感到很生氣，正要發火，忽然一陣狂風大作，帳篷竟然像隻灌滿氫氣的氣球那樣飛起來，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緊接著天空響起天崩地裂的爆炸，就像天要塌下來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陣冰涼的東西從天而降，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臉上，砸進混沌的大腦深處。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斷斷續續地鑽進耳朵裏：暴雨……來了！
公元1938年的雨季姍姍來遲。從太平洋上空趕來的暖濕氣流挾雷帶電源源而至，把一場罕見的夏季暴雨帶給幹旱已久的中原地區。當蔣師長率領師部一幹人跌跌撞撞地撲向豪雨如注的黃河大堤時，他看見決口處洪水已經如同瀑布般洶湧澎湃。
他不由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喜極而泣。
7
上遊洪峰是在半夜裏下來的。先前看上去萎靡不振的黃河一下子變得精神飽滿，打著旋的洪水像無數狂野的馬匹奔騰而來，大堤決口之處，洪水的隆隆吼聲數裏外如雷可聞。
此時再也無人能夠阻止災難降臨了。
天亮以後，商震總司令冒雨趕到河堤上視察，對掘堤效果表示滿意。蔣師長為了擴大缺口加速泄洪，當場命令炮兵將兩門山炮推上大堤，直接對準缺口處轟擊。許多年後，時任新八師副師長的朱振民將軍在回憶錄中寫道：炮兵一連發射六七十發炮彈，缺口又被打垮了約兩丈，這一來河水洶湧泛濫，堤岸不用炮打即自行崩垮，缺口也一天比一天更加寬了。（見《中原抗戰——原國民黨將領抗日戰爭親曆記》中國文史出版社1995年版）
炮擊徹底動搖了本已搖搖欲墜的黃河大堤，千百年來維係中原人民安危的花園口大堤就像一個力不從心的老人，喉嚨裏隻來得及擠出一聲痛苦呻吟，隨即轟然垮塌。
黃水滔滔，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