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戰爭臨近的日子裏,我的中原族人懷著大難臨頭的焦慮心情,一麵嗅著風裏刮來越來越濃烈的硝煙氣味,一麵趕快行動起來把地裏沉甸甸的小麥搶回家。
開鐮第一天,人們還是充分享受了豐收帶來的節日氣氛。男人早早牽出牲口,套上大車,族人采取古老的換工製,即全村不分彼此互相幫助,從最早成熟的地壟開割,直到把所有麥子收完為止。女人負責供應茶水和飯食,家境富裕的還要殺豬宰羊,端出家釀的麥芽酒款待換工的勞力。
銀鐮飛舞,汗如雨下,男人將赤裸的上身俯向黃土,將身體折彎成銳角,他們與其說收獲糧食不如說用這種發自內心的謙卑姿態向大地母親感恩。人們小心地將麥秸打成捆,然後高高地垛出各種形狀來;或者像座寶塔,或者像朵巨型蘑菇,或者幹脆就是一隻倒扣的金碗,碗裏盛著金燦燦的麥粒,被大車和騾馬們一顛一顛地運回村子去。遺落在地上的麥穗也決不浪費,那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們的工作。他們將捋下的麥粒填進隨身攜帶的籃筐裏。就連麥秸也必須精打細算,它們將被收集起來貯存,因為麥秸不僅是牲口飼料,還是人們一年中的重要燃料。
這時候一個吃喜酒的帖子傳到族長手中。
吃喜酒在當地是件大事,並且很有講究。這個喜酒帖不是結婚生孩子的“紅喜”,而是有身份的高壽者駕鶴仙逝的“白喜”,因此這種意義重大的“白喜”是決不能不去的。於是他連忙騎上一頭雜花毛驢,毛驢顛兒顛兒地離開村子,馱著他的主人去趕赴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場喜宴。
喝得暈頭轉向的族長直到第三天才告別親戚返回村子。
他已經記不得天氣是在何時變壞的,隻看見天空中黑雲壓頂雷電交加,滂沱大雨像利箭一樣射下來。他被雨水一澆腦袋就有些清醒了,他惦記地裏的麥子,催著胯下的毛驢冒雨趕路。
但是牲口的匆匆腳步在半道上被一片洶湧大水擋住去路。此時他的酒已經完全醒過來。他毫無精神準備,立刻就被眼前出現的這一幕大水景象嚇呆了。因為僅僅幾天前這裏還是一片平坦寬廣的田野,許多農人正在揮汗如雨地收割莊稼,農人身後則是一座座人煙稠密的熟悉村莊。但是此刻他看見,天地間除了一片滔天黃水之外什麼也沒有,好像從前那些嫋嫋炊煙和豐收景象隻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境。後來他好容易找到一群衣不遮體的村民,這些驚魂未定的幸存者告訴他,黃河大水從天而降,千裏中原盡成澤國!
黃水轉瞬間奪走了他的家鄉和親人,也奪走他在這個世界上賴以生存的全部依靠。盡管後來他沿著滔滔黃水奔走啼號,一路苦苦追尋到周口地界,但他還是沒能找到一個族人的影子。最後心如死灰的他隻好賣掉雜花毛驢,輾轉千裏來到武漢投靠“旋字輩”晚輩張鬆樵。
2
千百年來,黃河沿岸人民在同洪水的鬥爭中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防汛機製,比如汛期在河堤上豎起一根燈杆,緊急時刻以紅色燈籠預警;掛出一個燈籠為警告,兩個表示洪水超過警戒線,三個就是堤壩發生險情,必須馬上撤離。各縣鄉之間也設有差役快馬和專人傳遞汛情,情況危急還要放鳥銃,敲銅鑼,點燃狼煙等等,總之中原人民創造的這種代代相傳的洪水預警機製最大限度地保障了自身以及泛區下遊民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一位黃河水利專家告訴我,黃河決堤本來應當有個緩慢加速的過程,不會瞬間解體。由於黃堤經年累月地維護加固,加之汛期護堤隊伍的拚死搶險救災,即使最終未能保住大堤也能起到延緩潰堤的作用,從而為泛區人民疏散逃生贏得一個短暫的寶貴時機。水利資料表明,近代以來兩次最大的黃河決堤災難,一次發生在清道光二十三年,特大洪水淹沒二十個州縣,受災人口超過二百萬人;另一次是清光緒十三年,過水州縣達十五個,受災人口一百八十萬人。兩次洪水中的直接死亡人數均未超過一萬人。
但是戰爭徹底打破自然常規。軍隊為了保密不惜采取種種手段封鎖消息,不惜以謊言欺騙民眾,千方百計不讓人們得知掘堤真相,致使沿岸大多數老百姓在洪水到來之際仍被蒙在鼓裏,以至於連最後一線逃生的機會都徹底喪失了。
我在黃河故道采訪時,一位經曆過那場大水的八十五歲老人耿誌根告訴我,他至今記得那場洪水是在半夜裏下來的。勞累一天的人們睡意正濃,誰能想到數米高的水頭竟然像猛獸一樣闖進他們睡夢中來呢?由於事先無人發出警告,縣鄉各級政府也沒有如往年那樣掛出河堤告急的紅燈籠,更沒有敲響報警的銅鑼和放鳥銃,好比毫無征兆之時天空忽然就塌下來了。然而最令人不解或者最容易令人放鬆警惕的是,往年黃河潰堤多發生在汛期的七八月,那時候河堤經過長時間浸泡易出險情,可是為什麼這年頭場大雨就引發洪水,而且來勢那麼凶猛讓人毫無防備?老人說,解放後他才知道,原來是國民黨軍隊挖開河堤造的孽。
一位死裏逃生的老人至今仍心有餘悸地說,那個水頭子簡直像座小山啊,他們家的土房子轉眼間就被洪水衝走了,他是僥幸抱住一棵大樹才得以活命的,可是他的家人全都無影無蹤了。
村子原有幾百號老小,活到抗戰勝利的還不到十個人。
扶溝縣還有一個名字叫“木盆”的老人,黃河決堤那年隻有四歲,洪水到來時絕望的母親僅僅來得及把一隻木盆推給孩子,他就這樣在水麵上漂流了幾天幾夜,當他得救時木盆已經隨水來到了安徽地界。
豫、皖、蘇各地文史館有關黃河大水的資料堆積如山數不勝數,哪都是災區人民對於日本侵略者戰爭罪行的血淚控訴!時任河南黃河總防段長的蘇冠軍先生撰文回憶道:河水暴漲,出口水流均挾建瓴之勢,因之有些地帶如中牟、扶溝夜間水到猝不及防,覺黃河水有如從天而降,人民死亡,房屋倒塌,財產損失不可數計,甚有全村隨水漂流者。其幸未被衝漂而去的群眾,則四散逃離,顛沛流離於西北一帶,因而民有多少,野有餓殍,造成亙古未有的黃泛奇災。(《鄭州文史資料》第二輯)
參與掘堤全過程的河防軍參謀處長黃鐸五先生在回憶文章中寫道:一轉眼間,無情洪流滾滾而來,那裏逃避得及?老百姓有的爬上屋頂,有的攀登樹梢,一時號哭呼救之聲雜成一片……那一望無際的浪濤中,隻能見到稀疏寥落的樹梢在水麵蕩漾著,起伏的波浪卷流著木料、用具和大小屍體。有孩子的搖籃隨著河水漂流,還可以斷續地聽到啼哭聲。全家葬身洪水者不知幾凡,甚至有全村全族全鄉男女老幼無一幸免者。(南京市《文史資料》第二輯)
我查閱自有文字記載以來人類遭受的所有災難,包括洪水、風暴、海嘯、地震、火山噴發、原子彈爆炸等等,僅以一次性災害之烈,受災麵積之大,時間之長,死亡人數之多,1938年的黃河大決口實屬千古未有世界之最!
3
當千裏之外那個“掘堤成功”的密電傳到武漢,蔣介石把電報一連看了多遍,他明白自己終於贏了。
據說蔣介石當時並無喜色,他把自己獨自關在屋子裏,讓人難以捉摸領袖的複雜心情。我相信無論委員長如何期盼勝利,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難以做到心情輕鬆。因為作為最高統治者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滔滔黃水雖將暫時阻擋日本人的進攻腳步,但同時也將造成曠世未有的嚴重後果,即淹沒豫、皖、蘇三省千裏沃野,將千萬無辜民眾推向苦難和死亡的深淵!
來自北方戰場的壓力一旦緩解,蔣氏夫婦隨即離開武漢,到廬山別墅短暫休假。
另有一種未經證實的說法是,這位國民黨領袖並非真正度假,而是獨處山中閉門思過。我寧願相信後一種說法,1949年蔣介石兵敗大陸,他在台灣草山(即陽明山)閉門思過達數月之久,後來才有一係列痛定思痛改造國民黨的新政出台。當數日之後從廬山下來的蔣介石出現在武昌大本營,人們驚訝地看見委員長紅光滿麵神采奕奕,隻有細心的人才能發現,領袖眼睛裏多了一份深藏不露的淩厲和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