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長河落日(2 / 3)

但是這個決定還是晚了。

原路早已不複存在,大水從四麵八方湧來,慌亂中的日本人先是互相緊緊拉住手,但是他們的隊伍很快就被洪水衝散了。池田拚命掙紮,他感到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好像一片落葉在洪水中打著旋。絕望之中,他抓住一捆麥草,並靠了這捆救命麥草勉強支撐到天亮。

天亮之後,日本人依舊分不清方向,他不知道自己被洪水衝了多遠,也不知道身在何處,眼前隻有一片汪洋世界。放眼望去,滾滾洪水從天邊湧來,水麵漂過許多人畜屍體,村莊隻露出屋頂和樹梢,而他的那支負有神聖使命的特遣分隊已經無影無蹤。隨著時間推移,那捆賴以活命的草捆浮力越來越小,眼看就要托不住他的沉重身體了。

這時候一隻木筏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日本人趕緊揮動手臂呼救,木筏發現了趴在草捆上的人,慢慢向他靠攏來。原來這是一群逃難的中國老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當人們發現落水者是個快要淹死的日本兵時,表情立刻變得複雜和猶豫起來,誰都不難從這些憎惡和仇恨的眼光裏讀出背後的內容。池田心裏很絕望,他當然明白中國老百姓是怎樣看待他們這些耀武揚威、凶殘野蠻的侵略者的。他想起日本軍隊給中國人帶來的災難罄竹難書,想起他親手刺死中國俘虜,槍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燒毀村莊奸淫婦女,即使這些中國人棄他而去,或者幹脆動手殺死他他也是罪有應得。他閉上眼睛,心想如果中國人動手他也決不求饒,決不能貪生怕死,要像一個真正的日本武士那樣含笑去死,決不讓敵人恥笑。

但是善良的中國人還是把生的希望拋給了落水者。

當獲救的日本人終於踏上堅實的陸地時,忽然有些站立不穩,支撐身體的那根精神支柱轟然倒塌。他明白自己被徹底打敗了。不是洪水,而是比洪水更加強大的中國人民。中國人本可以輕易殺死他,向侵略者複仇,但是他們以寬厚仁慈的胸懷接納了他,以德報怨。他們救贖的不僅僅是他的身體,而是精神和心靈。日本人跪倒在地上,向所有的中國受害者和救命恩人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戰爭結束池田返回自己家鄉宇都宮,成為一名反戰人士。他在晚年多次到中國謝罪,用自己的戰爭經曆駁斥了日本右派的胡言亂語,表達對戰爭的真誠懺悔和永不再戰的和平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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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口決堤之時,距離最近的中牟縣城首當其衝被洪水包圍,而駐紮在縣城裏的日軍就是土肥原第十四師團司令部。半夜裏正在熟睡的土肥原師團長被一個電話吵醒,部下緊張地向他報告說,西門進水了。

當時天降大雨,令日本將軍一時不明白西門進水是什麼意思,難道雨水不是水嗎?部下隻好解釋說,不是雨水,是河水。城外護城河漲水,一直漫進城裏來了。

土肥原是個有名的“中國通”,他不僅學習中國曆史文化民風民俗,還知道中國人的城市建設比較落後,隻有所謂“陰溝”而沒有西方的下水道,所謂護城河其實隻是一條小河,所以一旦下大雨河水就會漫進城來。他認為下雨漲水是個正常現象,實在沒有必要大驚小怪。於是他命令部下用沙袋堵住城門,雨住後河水自然就會退去。

但是不久後他的睡眠不得不再次被打斷,部下驚慌失措地報告說,四門都在進水,沙袋已經堵不住了。

日本將軍大吃一驚,摸不著頭腦了。

按說中牟地處中原腹地,四鄉八野溝壑縱橫,一場雨水不大可能造成洪澇之災,那麼是何原因導致河水猛漲呢?師團長連忙起身視察,此時天色朦朧,城門口沙袋已有一人高,城外河水還在繼續上漲,城內多數民房已經進水,日本將軍這才意識到問題恐怕不僅僅像“陰溝”那樣簡單。

他一麵命令部隊向高地轉移,一麵向華北派遣軍緊急報告。派遣軍回電說,目前各師團都遭遇暴雨和漲水的困難,氣象觀測暴雨已有減弱趨勢,不日天氣將轉晴。派遣軍已經調動工兵聯隊和舟橋部隊前往支援。

天亮後大雨果然減弱一些,可是城外河水卻絲毫看不出消退的跡象來。土肥原登上城牆舉目遠眺,洪水滔天中中牟縣城已成孤島。他痛心地看見,由於來不及轉移,日軍引為驕傲的重型大炮和坦克汽車統統浸泡在大水中,還有很多無路可逃的日軍官兵紛紛爬上老百姓屋頂,但是那些泥糊的民房根本經不住洪水浸泡衝刷,隨著房屋垮塌的轟然巨響不斷傳來,日軍紛紛落水,慘叫哀號之聲不絕於耳。

一向老謀深算的土肥原忽然產生某種不祥預感,他意識到這場突起的大水也許同黃河有關,於是連忙給派遣軍拍電報,請求派飛機偵察。幾小時後偵察有了結果,飛行員報告說,黃河大堤多處決口,黃河已經改道,大水淹沒鄭州以東大片區域。

土肥原大叫一聲,癱軟在地。

自“七七事變”以來,華北派遣軍攻城略地無堅不摧,僅僅十個月就占領包括北平、天津、濟南、太原、徐州、開封在內的整個華北,這是一片比日本領土大好多倍的中國大陸,因此日本國內興高采烈地將其稱之為“蛇吞象”。包括土肥原在內的日本蛇還想一口吞下整個中國,甚至亞洲大陸。

但是這條蛇的胃終於被撐破了。

土肥原也許是所有日本人中最先猜到或者領悟對方秘密的指揮官,他不愧是個“中國通”,熟讀中國曆史,研究中國文化,知道中國古代有個不成文的“葵丘議定”,當然也從書本上了解黃河是一條危害甚烈的泥沙河,史稱“黃害”。但是一知半解的日本人從未把他們所進行的侵略戰爭同那條喜怒無常的黃色巨龍聯係在一起,他不知道或者說永遠無法懂得,黃河其實也是有國籍的,它姓“中國”,所以它站在中國人一邊。

日本人被黃河打敗了。

寺內總司令派出飛機緊急空投救援物資,幾支增援的工兵舟橋部隊和橡皮船隊也連夜趕往洪區搶救,但是遭受洪水襲擊的各師團還是潰不成軍,淹死者失蹤者不計其數,各種裝備喪失殆盡。其中尤以土肥原第十四師團首當其衝,損失最為慘重,基本上失去戰鬥力。華北派遣軍至此元氣大傷,他們損兵折將狼狽逃離黃泛區,退回開封以東地區,從此再難發動新攻勢。

這是自“七七事變”以來日本侵略軍在中國戰場首遭慘敗,不是局部失敗,而是全麵潰敗,連日本大本營也不得不承認,“華北派遣軍從此……喪失全麵進攻能力”。土肥原成為這場令日本帝國丟盡顏麵的失敗戰役的頭號替罪羊,他被解除師團長職務,調回東京審查。而他的頂頭上司,第一軍軍長香月清司將軍此前也被解除職務,編入預備役。雖然野心勃勃文過飾非的寺內總司令把失敗責任推給部下,但是他仍然難逃“越權行動”和指揮不當的罪名,因此也被解除軍權,召回東京賦閑。

六月末,華北派遣軍在徐州舉行“聯合慰靈祭”,隨後殘破不堪的各師團返回駐地休整。次年東京大本營幹脆將這支一蹶不振的華北派遣軍撤銷合並,統稱“中國派遣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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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日本政府和軍部對於華北派遣軍的失敗也一直遮遮掩掩,從日本當時發行的各種報紙、畫刊、專刊和書籍來看,日本媒體除了異口同聲地揭露蔣介石的謊言,聲討其自掘黃河大堤,置千百萬民眾死活於不顧的殘暴行徑外,對於他們自家的罪責和戰敗損失隻字不提。許多日本“筆武士”奉命從黃河災區發回報道和照片,宣傳日本軍隊如何發放救濟糧和衣物,對災民實施人道救援,好像這些全副武裝的日本侵略者都是慈悲天使,他們到中國不是去殺人放火而是專門去做好人好事一樣。

曆史真相被重重迷霧掩蓋起來。

直到半個世紀後,隨著深藏於密室的戰爭文件逐漸解密,我們終於有機會還原那段被隱瞞的曆史本來麵目,揭穿日本人自吹自擂和戰無不勝的彌天大謊。

中國史學界的說法比較籠統,如《二十世紀中國全紀錄》(北嶽文藝出版社):花園口決堤後……日軍損失約兩個師團。

《日軍侵華戰爭》(遼寧人民出版社):位於泛濫區中心的日軍,來不及撤走的車輛、火炮、戰車等均沉於水底,不少人員、馬匹被水衝走,部分日軍在樹梢、高岡上晾曬衣物等待救援,有些則在漂浮的草屋頂上隨水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