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省心些,現下實找不著其它東西給你添了。”
毓清便沒再言語。小粳看了看方杜若,給他遞上棉服的外袍。
“這個傷兵……”
“方才死了。殿下和主子早去早回。”小粳說著轉身回去,方杜若將外袍披在身上,抓著衣襟愣著。毓清牽他往營後走,邊走邊道:“在念法華經?”
方杜若搖頭。
“我那時困在雪中神智全失,聽見你念的經文才清醒過來,這才看見火銃的光。”
方杜若轉過頭,愕然看著他。
“你念的經,真的很靈。一會兒為穀中的亡魂念上幾遍,也好度他們瞑目往生。”
方杜若並未答話。
毓清續道:“先前吐蕃進貢的火銃隻合獵鳥不合打仗,現在居然厲害到這個地步,是你的手筆?”
方杜若點頭,“我早年在京中見到吐蕃火銃時便有改良構想,隻是我國的金工與鍛造技術達不到需要,此番見吐蕃鐵匠巧奪天工,便忍不住上書吐蕃王,以所造成品兩國平分為酬,請他召集一批木工與鐵匠,由我畫圖一試,幾番調整後造出這些樣式。如今冶鐵與鍛造的技巧我已編撰成文,來日回京呈獻皇上,工部轄下亦可設局製造了。”
毓清轉頭看著他,“這是天大的好事,怎麼聽你話意如此憂慮?”
方杜若仍看著麵前白雪,“兵者,凶器也。吐蕃王願意發兵入西滄,大半為了試銃,我這幾日親眼見到十丈之外一彈中的,腦漿迸裂血肉橫飛,這樣的東西出自我手,便下血池地獄也難贖此罪。”
毓清搖頭,扳著方杜若的肩膀讓他轉過來看著自己,“吐蕃與西滄兩國世仇,即便沒有這些火銃,吐蕃王一樣會派兵來殺西滄人。何況戰場上殺敵便是自救,不殺他們,他們便要殺你,若這樣也算有罪,菩薩就是不通道理!”
“吐蕃王本意觀望,若非我出言挑唆,又舉出試銃之由,吐蕃不會出兵。”
“若這些吐蕃火銃手不來,漢兵恐怕全軍覆沒,你帶兵前來是為救人,有何過錯!”
“毓清,”方杜若笑,“有錯無錯,有罪無罪,都是心底自知的事。我不後悔,就是了。”
毓清看著他,眼裏泛起一層水氣。
他們的正前方,鶻貉雪山坦現青空之下,日光灑落漫山積雪,銀潔無涯。峰間斜插而出的深穀,縱斷如刀痕。
那冷寂的冰雪下埋葬著近萬死者。不止是漢兵,當日的暴風雪催垮了兩側坡地上搭建在雪下的暗道,西滄守軍亦無人幸免。
滿目亡魂。
“你知我究竟憂慮些什麼?”方杜若看著如今已平整如初的雪麵。
毓清搖頭。
“你說這些火銃,將來會不會用來殺害無錯無罪之人?”
“怎講?”
“吐穀渾敢犯我國,仗在兵強;西滄進占樓蘭,亦仗兵強。若我國軍隊大舉裝配火銃,會不會依仗強兵淩犯他國?”
“後世子孫我管不了,但三哥不是好戰之人。”
察覺到毓清話中隱意,方杜若轉過頭來瞠目失語。
毓清披緊身上的絳色殘旗,向著雪山前行幾步。
“父皇許將傳位給我,我是知道的。但隻要此戰能贏,我們能一同回去,我得了皇位也會禪給三哥,然後我們去尋個清淨所在,隱居避世,你吹你的笛子,我釣我的魚,你說可好?”
方杜若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你愛清淨,若留在京裏,即便我做個閑王,你攪在那些朝中事天下事裏也不會開心。自從蘇謹謙死後便沒再聽你吹過笛子,到時候你想吹多久就吹多久,我再不嫌你聒噪。其實你若隻吹給我一人聽,我是極愛聽的——”
“沒有更好了的,毓清。”
毓清背對著方杜若麵向雪山,但方杜若能夠感覺到一個清淡的笑意浮現在他臉上。
“隻要過了這一仗,最後一仗。”
他披在絳色紋錦上的頭發在寒風中飄動,被雪光映出暗金光華。
“你信麼,我打這最後一仗,不是為了軍功,不是為了雪恥,甚至不是為了求生。我隻是想讓齊陵,讓這些埋在穀中的將士不至白死。”
方杜若低下頭。怨怨相報何時了。
然而說這些話卻也沒有資格,若你當日死在穀中,我又何嚐不想為你報仇。
改良火器,縱兵害命。殺生戒破。
搬弄是非,離間兩國。妄語戒破。
破人都城,竊人國土。予取戒破。
佛祖在上,弟子不日五戒皆破,心知已無資格再往淨土。
惟願我佛慈悲,令弟子以汙穢之身代此人承劫,即便死後永墮修羅苦道,弟子無怨無悔。
他注視的人此時雙膝跪下,兩腿沒在齊膝的深雪中。
除了敬天禮父之外,今生今世第一次下跪。
“葬於此地的六千將士,我穆毓清對天發誓,定用西滄王城城門為爾等鐫刻墓碑……”
“陸大人。”
早朝之前天色漆黑,陸妙諳在西華門前停下腳步,看向來人。
“下官造次。”來人走至近前,伸手幫他正了正衣襟,“大人上朝還望注意儀表。”
陸妙諳正要謝過,卻感覺一張紙條暗暗遞進他手裏。喻青看進他目中一瞬,點頭致禮,轉身離開。
次日夜間月值下弦,喻青在四門橋畔等了小半個時辰,見一頂雙抬小轎轉過街角,轎夫遠遠停下,轎中人付過銀錢,緩步走來。
喻青躬身下拜,“大人來此鬼市之地相見,下官先行謝過。”
越臨川笑,“橫豎我不信鬼,何況霜天淡月,佳人相約,即便此地真的有鬼,在下豈肯不來。”
喻青抬頭,輕輕笑了笑,“那幾個轎夫看來卻沒有大人這樣的膽子。”
“可不是,害我付了雙倍腳錢,此行若無值當的因由,在下的虧可就吃大了。”
“若無等天的大事,下官焉敢約大人冒險前來,隻是能想到方便說話的地方惟有此處,還望大人諒解。”
越臨川放下嬉笑態度,“直說便是。”
喻青不覺壓低了聲音,“越大人知道前日晚間皇上下旨,說這幾日身體欠佳,命三殿下入宮侍病?”
“不知。”
“旨意是由內侍傳過去的,故而朝中諸人多數不知,下官原以為隻是尋常吩咐,但三殿下自此之後再未出宮。大人知道內宮勢力由陛下直接統轄,下官這兩日用盡解數也無法取得三殿下的半點消息,下官恐怕,侍病是假,軟禁是真。”
越臨川目露驚愕之色,片刻深深皺起眉頭。
“下官甚至擔心,三殿下是否……”
越臨川搖頭,“陛下若想對三殿下下手,不會拖到現在。”
“但陛下若想保全六殿下的皇位,不是不可能在臨死之前賜下一杯毒酒。如今形勢萬分危急,下官知道三殿下最信任的就是越大人,因此找來大人商議對策。”
越臨川一時無話。
三殿下最信任的,此刻遠在天邊,也許一世不得回還。
“……想得內宮的消息,在下知道一個人。”
“望大人明示。”
“太醫院院判,翟懷羽。”
喻青神色疑惑。
“此人相當可靠,喻大人信我便是。”
“我方勢力殿下對下官有過詳細吩咐,有關這位翟太醫,殿下從未提過一言半句。”
他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即便知道,又如何能忍下切膚之痛開口提起。
越臨川左思右想,片刻輕輕歎氣,道:“看你為人謹慎,若不對你說清,想你也不會全心信任翟懷羽。翟懷羽與陌楚荻有私,他想令陌楚荻得赦釋回,惟有令三殿下登極,為了這個,你讓翟懷羽去死他都願意。”
喻青呆了一瞬,垂下眼睛想清前因後果,“翟懷羽日日入寢宮為陛下診病,得此一人,形勢頃刻逆轉。”
越臨川點頭。
做大夫的,救人殺人都很方便。這才是陌楚荻留下的最狠一招棋。
“還有一件事,需由越大人去做。”
“傳話?”
喻青點頭,“下官的身份無法在京中走動,大人目前停官在家遠離朝堂視線,並且下官知道越大人在市井之中廣有人脈,向京畿營傳話之事,還要有勞大人。”
“想必京畿營早已有所準備,若要兩邊一同起事,隻需約定信號便可。不如你向宮庫裏找些五福開泰的煙花,一旦皇城上空升起五色煙火,就讓羅九修舉兵。”
喻青卻搖了搖頭,“非年非節燃放煙火,百姓難免覺得疑惑,若有人猜出此中蹊蹺,來日對殿下聲名不利。依下官說,不如以喪鍾為號,一旦宮中起事,無論陛下真死假死,下官都會命人敲響皇城角樓的四座門鍾,以後論起京畿營出兵,也可說是大喪之下維持京城治安。”
這倒,周全。
越臨川道:“這樣也好,在下一定將話帶到。”
“此外還有一件事,非越大人不能為。”
越臨川在心中笑起。這是商議,還是支派啊。
“你說。”
“陛下不打算明詔傳位,待龍馭歸天之後,需由都禦史開啟禦座之下的傳位遺詔。如今左恭遲免官,都禦史位缺,陸妙諳陸大人身為右副都禦史,身負驗詔之責。陸大人為人梗直,若到時見到詔書傳位於六殿下,難免據實昭告,這防備勸說之事隻能依靠越大人。”
越臨川看著喻青,又是片刻沒有說話。
他一世自詡聰明,這件事卻尚未想到。想麵前人年紀未滿兩輪,官高不過四品,統合大事居然周密到如此地步。
去了一個陌楚荻,上天卻又給三殿下送來這樣一個人,莫非這就是所謂,天助天子?
“我那陸師傅迂腐不假,卻非愚忠,他既已選定三殿下,如何昭告,便無須你我操心。”
喻青的眼中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大人這樣說,下官徹底放心了。事出緊急,勞煩大人這許多事都不曾先得大人同意,言語之間若有怠慢之處,大人千萬體諒。”
越臨川笑,“以後日子還長,你我慢慢都會習慣了。”
喻青在心中飛速計算著日後事態,並未聽懂越臨川的話意。越臨川細細打量他,琢磨著回去之後怎麼對陸妙諳從頭講述這位來日的首甫之選、丞相之備。
還真是年少有為。
大約因為雪地裏的一跪,天黑前毓清又低低發起燒來。他堅決不肯將攻擊推遲,何澄林也知戰機不可錯過,於是按毓清的意思向屬下隱瞞了主帥的病情,隻道六殿下肩上的傷讓他無法控馬,於是與方大人共乘,以便調度吐蕃戰士。
小粳尋了一塊幹淨的帳氈給毓清添在衣服外麵,又將白日裏割成鬥篷樣式的絳色紋錦給他披上。方杜若騎在馬上穿著毓清的戰甲,兵丁過來扶毓清上馬,將繩子繞過毓清背後,穿過方杜若甲上的幾處扣環,收緊繩子後在胸甲前紮成鎖心結。
兵士施禮下去,方杜若低頭看著胸前的結,輕聲道:“我算知道為什麼都不願意縛傷兵了,這可真是一體兩命。”
毓清伸手拍拍他胸甲的側麵,“用刀砍斷這裏的繩子,整個結就會脫開,什麼時候想甩包袱隻是一眨眼的事。”
方杜若像怕繩子斷掉那樣立刻伸手去護,聽見毓清在背後的輕笑,又道:“馱兩個人,馬吃得消麼?”
“你這玉髓輕雪可是天下一等一寶馬,何況你又瘦成這樣,多一個多兩個都不算事的。”
方杜若也笑了,“這是什麼話,你這身甲兒若不是減了一層襯裏,我都罩不進去,你說究竟你瘦還是我瘦?”
“我平時在裏麵穿貂裘,你穿這樣厚的棉服在裏麵,罩得進去才怪了。”
“橫豎我連骨頭都比你重幾斤,你就不用說了。”
他們周圍的營地上騎兵紛紛上馬,將領們各自整理著自己的隊伍,氣氛緊張卻興奮。
毓清掛著笑,眼神是冷的。
月已東升,方杜若驅馬來至軍前,停在何澄林馬旁。毓清向何澄林道:“向南中速行軍三十裏,按撤退的隊型布軍,此後轉向西北方向全速奔襲,要在天亮之前到達西滄王城。”
何澄林與方杜若揚聲傳令,騎陣開拔。
玉髓輕雪步態輕穩,疾走在雪原上身姿如飄,方杜若想到這樣一來不會震到毓清的傷口,略略安心。他探手向身後去試毓清的體溫,掌心觸到的溫度卻比方才更高了些。
“不妨事,我腦袋清楚得很。現在一體兩命,你全心顧馬、顧戰局,就是顧我了。”
“你不時叩叩盔甲可好?我便知道你無大礙。”
後肩的甲麵響起輕輕的扣擊聲。
破曉之前,漢軍兵臨西滄城下。
千餘士兵靜如銜枚,馬也不作任何聲響,隻不時刨動蹄下積雪。毓清令方杜若回轉馬頭,向這些跟隨在他馬後的將士道:“古語有言,一將功成萬骨枯,然而今日,穆毓清與爾等同生共死。”
回應他的是整齊的拔刀聲。
“依計攻城,生入雁門!”
生入雁門,主帥口中這四個代表家鄉的字眼激起漢兵心底最深的血性,騎陣幹淨利落地分開,騰起一道煙雪向西而去。
方杜若撥馬麵對王城正門,用吐蕃語揚聲道:“火銃準備——,放!”
第一發彈丸重擊在石質城門上。
留下的兩百名漢族騎兵高聲呼喝,刀身在盔甲上擊出巨大聲勢。四十名吐蕃火銃手輪番放銃,彈丸在石門與土牆上激出陣陣白煙。城頭開始有飛矢射下,重甲佩盾的騎兵馳向前方以戰刀揮檔,火銃手的射擊方向亦全部轉向城垣之上。箭雨越來越密,毓清竭力喊道:“頂下去!頂到主攻開始……”
一刻後王城西麵銃聲大作,城頭的箭陣頓時變得雜亂,正門前的火銃手猶豫了一瞬,在方杜若的令下重新開始放銃。城上射下的箭矢漸漸稀疏,方杜若向身後問,“西滄人分兵了,我們還要頂多久?”
沒有回答。
寒意刹那從胸口漫起,方杜若想起已經好一陣沒有聽到叩甲之聲。
“毓清?”他單手抓住韁繩用牙齒褪下左手的手套,伸手向身後去摸,觸到的臉頰燙得嚇人。他拍著毓清的臉接連喚他的名字,然而身後人完全沒有醒轉的跡象。騎陣越來越向內部收縮,士兵在等待新的命令,方杜若幾乎將牙床咬出血來,逼迫自己高聲說道:“持續放銃,維持陣型後退,退出弓箭射程後向西與大部彙合。”
西麵城下火藥暴裂聲密如急雨,重型銃彈接連打在城牆中部,多數嵌入牆體。天已漸亮,騎兵在火銃的掩護下衝至城牆腳下將拖掛長繩的鐵鉤拋上城頭,紛紛在馬上蹬鞍立起,手拽繩索攀爬城牆。西滄人自城上潑水,水沿城牆瀉下凝結成冰,使牆麵滑不溜腳,攀城的士兵多被阻在中途。方杜若騎至將旗下尋到何澄林,何澄林見玉髓馬至,急向馬上人道:“殿下,城牆比預計的結實許多,目前攻勢未見實效!”
方杜若與他騎至並駕,低聲向他道:“下官現有建議,試與不試,全憑將軍定奪。”
何澄林已經看清毓清緊閉雙目伏在方杜若背上,大驚失色道:“六殿下——”
“六殿下道攻城不同野戰,一旦奇襲得成,餘下隻是勇者為勝。”
拚的無非是誰能撐到最後,這書生的話一點不假。
何澄林不由也放低了聲音,“兵士們知道主帥出事,又如何能……”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傳出的仍是六殿下的命令。”
“你方才……”
方杜若點頭,“除我之外尚無一人知曉,但下官不通兵法,指揮調度還要仰仗將軍。”
何澄林見他一介書生大亂臨頭竟能鎮定至此,心中也漸漸冷靜下來,“大人的建議是?”
“再用一次疑兵之計,於此處維持進攻假象,大部人馬急轉向北,集中火力攻擊北側城牆。”
“為何?”
“工程隱患中有一項稱為風蝕,塞上常年風向西北,北牆當風,受損最為嚴重,若西滄人不曾著意加固,便為薄弱環節。”
何澄林喜道:“為何先前不講!末將速去調兵,大人請跟在末將馬後。”
……我也是方才才想到,方才才知道,不能不戰。
方杜若轉頭向身後,然而戰盔阻擋視線,看不到毓清的臉。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求現馬頭明王憤怒身,佑我漢兵,佑我吐蕃援軍……佑我毓清……
晨光從西滄王城的背後升起,城下騎隊疾馳轉向。
“對準城牆西北角,不惜彈藥,用力打!”
遠處小粳幫一名吐蕃人架起重型火銃,輕聲道:“主子這句話小的聽得懂。”
彈出如天隕密雷,王城北麵騰起十數丈黃塵,城牆在漢藏士兵的呼喝聲中轟然坍開一道缺口。前鋒騎兵蜂擁而上,擠身進入裂口用鋼刀砍噬城牆斷麵,缺口越裂越大,城內這時才有箭矢射出,然而攻城軍隊的歡呼聲壓過了一切,騎兵前沿突入城中。
何澄林猛拍方杜若的肩膀,磕馬欲向缺口馳去。
“何將軍——”方杜若向何澄林抱拳,“請將軍直下王宮,無傷平民。”
何澄林回頭朗笑道:“末將聽令!”
“主子,”漢軍已經完全掌握局麵,小粳跑回方杜若馬前仰首向他道:“主子幫六殿下傳令傳得好威風!”
“……主子?”
他看見方杜若左手反在身後扶著毓清的臉,滿麵淚水。
“……總要等到進城……總要……”
聲音從他不斷咬緊的唇間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