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雲:“予之齒者去其角,與之翼者兩其足。”
天道造物,必無兩全,汝輩既享席豐履厚之福,又思事事周全。揆之天道,豈不誠難。惟有敦厚謙虛,慎言守禮,不可與寒士同一般感慨欷歔,放言高論,怨天尤人,庶不為造物鬼神所嗬責。況父祖經營多年,有田廬別業[5],身則勞於王事[6],不獲安享。
為子孫者,生而受其福,乃又不思安享,而妄想妄行,寧不大可惜耶?思盡人子之責,報父祖之恩,致鄉裏之譽,詒後人之澤,唯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讀書,三曰養身,四曰儉用。世家子弟[7],原是貴重,更得精金美玉之品,言思可道,行思可法,不驕盈、不詐偽、不刻薄、不輕佻,則人之欽重,較三公而更貴[8]。予不及見祖父贈光祿公恂所府君[9],每聞鄉人言其厚德,邑人仰之如祥麟威鳳。
方伯公己酉登科[10],邑人榮之,贈以聯曰:“張不張威,願秉文文名天下;盛有盛德,期可藩藩屏王家。”
至今桑梓以為美談[11]。父親贈光祿公拙庵府君,予逮事三十年,生平無疾言遽色,居身節儉,待人寬厚。為介弟[12],未嚐以一事一言,幹謁州縣[13],生平未嚐呈送一人。見鄉裏煦煦以和,所行隱德甚多,從不向人索逋欠,以故三世皆祀於鄉賢[14]。請主入廟之日,裏人莫不欣喜,道盛德之報,是亦何負於人哉?予行年六十有一,生平未嚐送一人於捕廳,令其嗬譴之,更勿言笞責。
願吾子孫,終守此戒勿犯也。不足則斷不可借債,有餘則斷不可放債。權子母起家[15],惟至寒之士稍可,若富貴人家為之,斂怨養奸,得罪招尤,莫此為甚。鄉裏間荷擔負販,及傭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種人所爭不過數文,我輩視之甚輕,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見省得一文,以為得計,而不知此種人心忿,口碑所損實大也[16]。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語辭氣,最為要緊,此事甚不費錢,然彼人受之,同於實惠,隻在精神照料得來,不可憚煩,《易》所謂“勞謙”是也[17]。
予深知此理,然苦於性情疏懶,憚於趨承,故我唯思退處山澤,不見要人,庶少斯過,終日懍懍耳。讀書固所以取科名[18],繼家聲,然亦使人敬重。今見貧賤之士,果胸中淹博,筆下氤氳,自然進退安雅,言談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亦可以教學授徒,為人師表。至舉業乃朝廷取士之具[19],三年開場大比,專視此為優劣。人舉業高華秀美,則人不敢輕視。每見仕宦顯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後無讀書人也;其家鬱然者,其後有讀書之人也。山有猛獸,則藜藿為之不采[20];家有子弟,則強暴為之改容。豈止掇青紫、榮宗廟而已哉?予嚐有言曰:“讀書者不賤。”
不專為場屋進退而言也[21]。父母之愛子,第一望其康寧,第二冀其成名,第三願其保家。《語》曰[22]:“父母惟其疾之憂。”夫子以此答武伯之問孝,至哉斯言!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養身之道,一在謹嗜欲,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有一於此,足以致病,以貽父母之憂,安得不時時謹凜也?吾貽子孫,不過瘠田數處耳,且甚荒蕪不治,水旱多虞。歲入之數,僅足以免饑寒畜妻子而已。
一件兒戲事做不得,一件高興事做不得。生平最喜陸梭山過日治家之法[23],以為先得我心,誠仿而行之,庶幾無鬻產蕩家之患。予有言曰:“守田者不饑。”此二語足以長世,不在多言。凡人少年德性不定,每見人厭之曰“慳”,笑之曰“嗇”,誚之曰“儉”,輒麵發熱,不知此最是美名。人肯以此誚之,亦最是美事,不必避諱。人生豪俠周密之名,至不易副。事事應之,一事不應,遂生嫌怨;人人周之,一人不周,便在形跡。若平素儉嗇,見諒於人,省無窮物力,少無窮嫌怨,不亦至便乎?四者立身行己之道。已有崖岸[24],而其關鍵切要,則又在於擇友。人生二十內外,漸遠於師保之嚴,未躋於成人之列,此時知識大開,性情未定,父師之訓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聽,惟朋友之言,甘如醴而芳如蘭。
脫有一淫朋匪友[25],闌入其側[26],朝夕浸灌,鮮有不為其所移者[27]。從前四事,遂蕩然而莫可收拾矣,此予幼年時知之最切。
今親戚中倘有此等之人,則蹤跡常令疏遠,不必親密;若朋友,則直以不識其顏麵,不知其姓名為善。比之毒草啞泉,更當遠避。芸圃有詩雲[28]:
“於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嫵媚人。”蓋痛乎其言之矣。擇友何以知其賢否?亦即前四件能行者為良友,不能行者為非良友。予暑中退休,稍有暇晷[29],遂舉胸中所欲言者,筆之於此,語雖無文,然三十餘年涉曆仕途、多逢險阻,人情物理,知之頗熟,言之較親,後人勿以予言為迂,而遠於事情也。
——節錄自《聰訓齋語》卷二【注釋】
[1]王謝:指六朝時代的望族王氏、謝氏,後以“王謝”為高門世族的代稱。
[2]寒畯:貧窮的讀書人。
[3]束修:紮成一捆的幹肉,是古時學生送給教師的酬禮,後來就成為教師報酬的代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