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8章 張英家訓(8)(1 / 3)

古代稱射虱的人,看虱子如同車輪那麼大,然後一射就中。現在能分別文章的意趣,覺得它們截然不同,就差不多了!你們兄弟叔侄從明年正月開始,每逢三、六、九日就聚會一次,寫一篇文章,這樣一個月就可以寫九篇,不能少也不求多,但不能間斷,不能草率地敷衍了事。著手寫一個題目,首先要講求文章的道理透徹,然後是布局用詞,必須做到每句話落到實處,不要寫無根據的話,不要寫難懂的話,不要寫多餘的話,不要寫與別人相同的話。凡是文章中鮮明出色的句子,就叫做“調”,“調”有高低之分;疏密相間、繁簡得當的地方,就叫做“格”,這樣的地方最應當理解領會。我深深地惱恨有的人閱讀文章幾千幾百篇,但不知道去理解體會,這樣對身心毫無好處。能夠理解領會,那麼幾十篇或一百篇就已經足夠了,怎麼用得著這麼多呢?

不能理解領會,那麼讀幾千篇與不讀一個字是一樣的。白白地使精神糊塗混亂,臨到寫作時,依舊不知所措,隻不過用自己的老一套去應付,怎麼會有出色的道理和精辟的見解以及美好的詞語和奇妙的句子很快地彙集在筆下呢?所說的理解領會的含義,就是讀一篇文章要先看這一篇的“格”,再體會每一段的“格”,表現的順序,中心思想的發揮,文章前後闡明義理的深淺,詞調的華美,背誦起來極為熟悉,領會起來極為準確,有與這樣文章相類似的主題,有不相類似的主題,怎樣去推而廣之擴大充實等等。這樣,讀一篇就有一篇的收益,又何必讀得太多,又怎麼能讀得太多呢?經常看到你們成卷成冊地讀時文,向你們提問,不能舉出其中的詞語;進一步詢問,不能說出它們的意義。粗略一點的都不能回答,何況精深的呢?自己騙自己嗎?騙別人嗎?這是絕不可理解和解釋的。

你們試著冷靜地思考一下,也不能解釋清楚,以後應當盡力戒除這樣的習慣。閱讀文章必定期望有用處,不然的話,寧可不讀。古人有句話說:“閱讀生疏的文章,不如玩味熟悉的文章。必定用我的精神,包含這一篇文章之外的東西;用我的心思,深入這篇文章中去領會。”唉呀!這難道是容易說的嗎?你們如果能這樣用功,那麼筆下自然會充實豐富,沒有修改、貧乏、無條理、多餘、草率的情況。你每月把你寫的九篇文章寄到京城來,我看兩遍,你們到底用心不用心,分心了沒有,就清清楚楚了!寫文章絕不可讓人代寫,這最是大戶人家子弟的壞習慣。

寫文章要工整細致,不可到處塗改,這對文章的色彩光澤影響不小。你們不能當麵接受我的教誨,每天把我以上所寫的展讀一次,應當有心得體會。幼年應當專心攻讀舉業,作為修身的根本。詩暫且不必去寫,或者可以偶然寫一寫。至於詞,就絕不能寫。我有生以來不曾寫過,也不多看。蘇東坡和辛棄疾的詞還有豪壯之氣,其他的就是軟綿綿的了,怎麼能夠接近呢?

【評析】

張英在這段家訓中對閱讀文章和寫作文章提出了要求,強調閱讀重在“理會”,寫作講求“書理極透徹,然後布格遣詞”,篇中還提出了許多關於閱讀和寫作的真知灼見,都是讀寫的經驗總結,對初學讀寫者極有教益。

世家子弟修行立業難於寒士百倍

【原文】

餘久曆世途,日在紛擾、榮辱、勞苦、憂患之中,靜念解脫之法,成此八章。自謂於人情物理,消息盈虛[1],略得其大意。醉醒臥起,作息往來,不過如此而已。顧以年增衰老,無田自適,二十餘年來,小齋僅可容膝,寒則溫室擁雜花,暑則垂簾對高槐,所自適於天壤者,止此耳!求所謂煙霞林壑之趣,則僅托於夢想,形諸篇,皆非實境也。辛已春分前一日[2],積雪初融,霽色回暖,為三郎廷璐書此,遠寄江鄉,亦可知翁針砭氣質之偏,流覽造物之理,有此一知半見,當不至於汨沒本來耳。古稱仕宦之家,如再實之木,其根必傷,旨哉斯言!可為深鑒。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難,較寒士百倍,何以故?

人之當麵待之者,萬不能寒士之古道,小有失檢,誰肯麵斥其非?微有驕盈,誰肯深規其過?幼而驕慣,為親戚之所優容;長而習成,為朋友之所諒恕。至於利交而諂,相誘以為非;勢交而諛,相倚而作慝者[3],又無論矣!人之背後稱之者,萬不能如寒士之直道,或偶譽其才品,而慮人笑其逢迎;或心賞其文章,而疑人鄙其勢利。甚且吹毛索瘢,指摘其過失,而以為名高。批枝傷根,訕笑其前人,而以為痛快。至於求利不得,而嫌隙易生於有無;依勢不能,而怨毒相形於榮悴者[4],又無論矣!

故富貴子弟,人之當麵待之也恒恕,而背後責之也恒深,如此則何由知其過失,而顯其名譽乎?故世家子弟,其謹飭如寒士[5],其儉素如寒士,其謙衝小心如寒士[6],其讀書勤苦如寒士,其樂聞規勸如寒士,如此則自視亦已足矣。而不知人之稱之者,尚不能如寒士,必也謹飭倍於寒士,儉素倍於寒士,謙衝小心倍於寒士,讀書勤苦倍於寒士,樂聞規勸倍於寒士,然後人之視之也,僅得與寒士等。今人稍稍能謹飭儉素,謙下勤苦,人不見稱,則曰:“世道不古,世家子弟難做。”

此未深明於人情物理之故者也。

我願汝曹常以席豐履盛為可危可慮、難處難全之地,勿以為可喜可幸,易安易逸之地。人有非之責之者,遇之不以禮者,則平心和氣,思所處之時勢,彼之施於我者,應該如此,原非過當,即我所行十分全是,無一毫非理,彼尚在可恕,況我豈能全是乎?古人有言:“終身讓路,不失尺寸。”老氏以“讓”為寶[7],左氏曰[8]:“讓,德之本也。”處裏閈之間[9],信世俗之言,不過曰“漸不可長”,不過曰“後將更甚”,是大不然。人孰無天理良心,是非公道,揆之天道,有滿損虛益之義;揆之鬼神,有虧盈福謙之理。自古隻聞忍與讓,足以消無窮之災悔;未聞忍與讓,翻以讓後來之禍患也。欲行忍讓之道,先須從小事做起。餘曾署刑部事五十日,見天下大訟大獄,多從極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隻從小處了。餘行年五十餘,生平未嚐多受小人之侮,隻有一善策,能轉灣早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氣,則不至於受大氣;吃得小虧,則不至於吃大虧,此生平得力之處。凡事最不想占便宜。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便宜者,天下人之所共爭也,我一人據之,則怨萃於我矣。我失便宜,則眾怨消矣。

故終身失便宜,乃終身得便宜也。汝曹席前人之資,不憂饑寒,居有室廬,使有臧獲[10],養有田疇,讀書有精舍,良不易得。其有遊蕩非僻,結交淫朋匪友,以致傾家敗業,路人指為笑談,親戚為之浩歎者,汝曹見之聞之,不待餘言也。其有立身醇謹,老成儉樸,擇人而友,閉戶讀書,名日美而業日成,鄉裏指為令器[11],父兄期其遠大者,汝曹見之聞之,不待餘言之也。二者何去何從,何得何失,何芳如芝蘭,何臭如腐草,何祥如麟鳳,何妖如鵂鶹,又豈俟予言哉?汝輩今皆年富力強,飽食溫衣,血氣未定,豈能無所嗜好?古人雲:“凡人欲飲酒博奕。”

一切嬉戲之事,必皆覓伴侶為之。

獨讀快意書、對山水,可以獨自怡悅。

凡聲色貨利一切耆欲之事,好之,有樂則必有苦,惟讀書與對山水、止有樂而無苦。今架有藏書,離城數裏有佳山水,汝曹與其狎無益之友,聽無益之談、赴無益之應酬,曷若珍重難得之歲月,縱讀難得之詩書,快對難得之山水乎?我視汝曹所作詩文,皆有才情、有思致、有性情,非夢夢全無所得於中者[12],故以此諄諄告之,欲令汝曹安分省事,則心神寧謐,而無紛擾之害。寡交擇友,則應酬簡而精神有餘,不聞非僻之言,不致陷於不義,一味謙和謹飭,則人情服而名譽日起。製義者,秀才立身之本根。

本固則人不敢輕,自宜專力攻之。餘力及詩字,亦可怡情。良時佳辰,與兄弟姊夫輩,一料理山莊,撫問鬆竹,以成餘誌,是皆於汝曹有益無損,有樂無苦之事,其尚聰聽之義。

——節錄自《聰訓齋語》卷二

【注釋】

[1]消息:消,消減;息,增長。消息盈虛意即生滅盛衰,互相更替。

[2]辛已:即1701年。

[3]作慝:作惡。

[4]榮悴:興盛衰敗。

[5]謹飭(ch佻):謹慎;規矩。

[6]謙衝:謙虛。

[7]老氏:即老子,春秋時期思想家,道家學派創始人。

[8]左氏:即左丘明,春秋時史學家,撰《左傳》。

[9]裏閈(h伽n):裏門;鄉裏。

[10]臧獲:奴婢的賤稱。

[11]令器:稱優秀的人才。

[12]夢夢:昏亂。

【譯文】

我有長久的處世經曆,每天處在紛亂、榮辱、勞苦、憂患之中,冷靜地思考解脫的辦法,寫成了這樣八章。自認為對人世的事情和事物的道理、自然規律,略為懂得一個大概。沉醉、清醒、工作、休息,也不過像這樣。但是因為年歲增加,日趨衰老,沒有田地來養活自己,二十多年來,住處隻有立足之地,極其狹小,冬天就像溫室裏麵的花盆一樣擠在一起,夏天就靠簾子和高大的槐樹遮蔭避暑,我在世上用來養活自己的,僅僅就是這些罷了。追求所謂遊山玩水的樂趣,僅僅是寄托在夢想裏,描繪在文字中,都不是親臨其境。辛已年春分的前一天,積雪剛剛融化,天氣轉晴變暖,我為三兒廷璐寫下這些,遠寄鄉下,也可知道我指正素質的偏差,流覽創造萬物的道理,有這樣的一知半解,應當不至於埋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