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日得家書,知新置田獲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後,堪為農夫以沒世矣。要須製碓,製磨、製篩籮簸箕,製大小掃帚,製升鬥斛。家中婦女,率諸婢妾,皆令習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種靠田園長子孫氣象。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薑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暇日咽碎米餅,煮糊塗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隻有農夫,而士為四民之末[1]。農夫上者種田百畝,其次七八十畝,其次五六十畝,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種收獲,以養天下之人。使天下無農夫,舉世皆餓死矣。我輩讀書人,入則孝,出則悌[2],守先待後,得誌澤加於民,不得誌修身見於世,所以又高於農夫一等,今則不然,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田產。
起手便錯走了路頭,後來越做越壞,總沒有過好結果。其不能發達者,鄉裏作惡,小頭銳麵,更不可當。夫束身自好者,豈無其人;經濟自期,抗懷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為壞人所累,遂令我輩開不得口;一開口,人便笑曰:汝輩書生,總是會說,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說了。所以忍氣吞聲,隻得挨人笑罵。工人製器利用,賈人搬有運無,皆有便民之處,而士獨於民大不便,無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3]!愚兄平生最重農夫,新招佃地人,必須待之以禮。
彼稱我為主人,我稱彼為客戶,主客原是對待之義,我何貴而彼何賤乎?
要體貌他,要憐憫他;有所借貸,要周全他;不能償還,要寬讓他。嚐笑唐人《七夕詩》,詠牛郎織女,皆作會別可憐之語,殊失命名本旨。織女,衣之源也;牽牛,食之本也。在天星為最貴,天顧重之,而人反不重乎!
其務本勤民,星象昭昭可鑒矣!吾邑婦人,不能織綢織布,然而主中饋,習針線,猶不失為勤謹。近日頗有聽鼓兒詞,以鬥葉為戲者,風俗蕩軼,亟宜戒之。吾家業地雖有三百畝,總是典產,不可欠恃。將來須買田二百畝,予兄弟二人,各得百畝足矣。
亦古者一夫受田百畝之義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產業,莫大罪過。天下無田無業者多矣,我獨何人,貪求無厭,窮民將何所措足乎!或曰:世上連阡越陌[4],數百頃有餘者,子將奈何?應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則一德遵王,風俗偷則不同為惡[5],亦板橋之家法也。
——節錄自《鄭板橋集》
【注釋】
[1]四民:舊時指“士農工商”,既是職業劃分,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各自的社會地位。
[2]悌:儒家宣揚的倫理道德之一,指弟弟無條件順從哥哥。
[3]且:助詞。用在句首,如同“夫”。
[4]連阡越陌:指田地縱橫交錯,形容田地很多。
[5]偷:指世風敗壞之意。
【譯文】
十二月二十六日收閱家裏的來信,得知新置田產收秋穀五百斛,很是高興。從今以後,可以靠做農夫過這一輩子了!現在要添置碓、磨、篩籮、簸箕、大小掃帚、升斛各種器具。家中婦女要帶領婢妾,讓她們學會做舂米、簸糠等農事,這便是一種靠田園使子孫成長的途徑。天氣寒冷時,貧窮的親戚朋友到家裏來,先泡一大碗炒米送到他們手中,拌上一小碟醬薑,這是暖老人之身,溫貧者之心所必須具備的方法。平日裏吃些碎米餅,煮些糊粥,雙手捧著碗,縮著脖子吃掉,打霜下雪的早晨,吃下去全身都會溫暖。哎!哎!我可以長久地做農夫來過這一輩子了!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隻有農夫,而靠讀書來做官的是第四等人。
中上等的農夫種田百畝,其次的種田七八十畝,再其次的五六十畝,都是靠自身辛辛苦苦,靠自己的力氣勤勤懇懇,耕種然後收獲,來供養天下之人的。假使天下沒有農夫,世間的人都得餓死了。我們這些讀書人,孝順父母,順從兄長,遵守古聖先賢的教訓來培養教育後代。得誌了,讓老百姓得到恩惠;不得誌,便加強自身修養成為世人榜樣,所以又高於農夫一等。現在的讀書人則不是這樣,一捧書本,就想中舉人、進士、想做官,想怎樣攫取錢財,修造大房屋、買置很多的田產。這樣一開始就走錯了路,後來越做越壞,一直沒有好結果。有些不能如願發達的人,便在鄉裏作惡,賊頭鼠麵的,更是不可抵擋。潔身自好的人,難道沒有讀書人?想經世濟民,仿效古人的,也大有人在。但好人被壞人所影響牽累,於是使我們這些讀書人不能開口訓導。一開口,別人就會譏笑說:你們這些書生,總是會訓導,有朝一日做了官,你們就不會這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