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微官,吾兒便是富貴子弟,其成其敗,吾已置之不論;但得附從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願也。至於延師傅,待同學,不可不慎。吾兒六歲,年最小,其同學長者當稱為某先生,次亦稱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
紙墨筆硯,吾家所有,宜不時散給諸眾同學。每見貧家之子,寡婦之兒,求十數錢,買川連紙釘仿字簿[4],而十日不得者,當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至陰雨不能即歸,輒留飯;薄暮,以舊鞋與穿而去。彼父母之愛子,雖無佳好衣服,必製新鞋襪來上學堂,一遭泥濘,複製為難矣。
夫擇師為難,敬師為要。擇師不得不審,既擇定矣,便當尊之敬之,何得複尋其短?
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課其子弟,其所延師,不過一方之秀,未必海內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誤,為師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敢盡心;子弟複持藐忽心而不力於學,此最是受病處。不如就師之所長,且訓吾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從,少待來年,更請他師;而年內之禮節尊崇,必不可廢。
又有五言絕句四首,小兒順口好讀,令吾兒且讀且唱,月下坐門檻上,唱與二太太、兩母親、叔叔、嬸娘聽,便好騙果子吃也。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才得放腳眠,蚊蟲獦蚤出[5]。
——節錄自《鄭板橋集》
【注釋】
[1]餓莩:餓死的人。莩(pi伲o):同“殍”。
[2]厥:作代詞,同“其”,他的。
[3]浚慧:開啟智慧,達於聰慧。浚(j俅n):挖掘;加深。
[4]川連紙:一種質地較差的書寫紙。
[5]獦(g佴):獸名。
【譯文】
富貴人家請塾師教育子弟,其情意十分殷切,但真正學有所成的,大多出在那些依附就讀的貧賤之家,自己的子弟反而收獲不大。不過數年,富貴的往往變成貧賤的:有寄人籬下的,有淪為乞丐以致餓死的;也有的好歹守住了自家祖業,不失溫飽,但卻一字不識的。當然,一百個富家子弟或許也有一兩個發達有成的,但這種人寫出的文章,一定做不到淋漓酣暢,讓人刻骨銘心,為世代所傳誦。
這難道不是富貴足以使人愚蠢,貧賤足以催人發奮而達於聰慧嗎!我雖是個小官,我的兒子也就是富貴子弟,他能否有所成就,我暫且不說;隻要能夠跟著幾個好子弟一塊學業有成,也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了。至於聘請老師,對待同學,則不可不謹慎。我的兒子六歲,年齡最小,對年長的同學應稱為某先生,對其他同學也應稱為某兄,不要直接叫他們的名字。
紙墨筆硯,隻要我們家有,應經常分一些給各位同學。每當看見貧家之子,寡婦之兒,為了掙十幾個錢買川連紙釘寫字本,但十幾天還未能得到時,應當在了解到其中原委後於無意中給他一些。碰到下雨天不能按時回家,就要留他吃飯;天黑了,給舊鞋讓他穿著回去。他的父母同樣愛孩子,雖然沒有特別好的衣服,一定會添製新鞋襪讓他上學,一旦被泥水汙損,再做新的就比較困難了。
選擇老師有種種難處,敬重老師是最重要的。擇師不能不慎重,但一經選定,就要尊師敬師,怎麼能夠再去挑他的毛病呢?我們這些人一旦做官,就不能自己教育自己的子弟,所聘請的老師,也隻是地方上最好的,未必就是海內名流。
如果暗中譏笑他的不是,或當麵指出他的錯誤,做老師的自己就不能心安,教育學生自然不能盡心。如果子弟對老師也懷有這種藐視怠慢的心理而不努力學習,這就是最讓人擔心的事情了。不如依靠老師的長處,來訓育自家子弟的不足。如果確實不可為師,至少也要等到來年,再請別的老師;而本年內有禮節的尊奉,一定不能廢棄。
又有五言絕句四首,小孩子順口好讀,讓我兒邊讀邊唱,月夜坐在門檻上,唱給二太太、兩母親、叔叔、嬸娘聽,也好討賞得果子吃。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才得放腳眠,蚊蟲獦蚤出。
【評析】
鄭板橋這封家書通篇體現了對貧苦農民的深切同情和對貧家子弟的體恤憐愛。自己的子弟是否有成可以“置之不論”,“但得附從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願”,這是何等寬廣的情懷!鄭板橋在家書中所傾注的對貧家子弟的無微不至的關心,對老師同學的應有的尊敬,本身就是最好的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