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大地書(2)(1 / 3)

“故鄉”這一夢想的詞語,仿佛隻是為那些奔波、愁苦、求索的離鄉者設定的,供他們在異鄉的漫漫長夜咀嚼,直到嚼出三月桃花雨,田埂路上父輩的腳印淸晰地展現,蘆葦青了,高梁紅了。

回到故鄉,也思念他鄉。

他鄉是別人的故鄉,故鄉即他鄉。

故鄉是別人的他鄉,他鄉即故鄉。

家園的範疇其實隻是:故鄉與他鄉。

這是大地的美意:人居住在大地村落中,共享著藍天、陽光、海洋與山川,萬類萬物分布其中。故鄉與他鄉,在大地的完整集合中,區別著也聯結著,有陌生的吸引,有新奇的敬慕,搭一座橋,修一條路,便可以互相走動,為什麼一定要炮聲隆隆、大動幹戈呢?

把思念中的他鄉帶回故鄉。

巴黎近郊丁香城,那個高舉著“M”字樣的地鐵入口處,賣花女還在?塞納河畔一處經常沒有客人的咖啡館老板的微笑,還是那樣迷人?還有楓丹白露,徐誌摩是怎樣把這四個字組合成這夢幻詞語的呢?連同翡冷翠一起,這是大地之上閃爍著東方詩埦的西方的地名,東方和西方,故鄉與他鄉,一個行吟的詩人以詩的方式,讓它們親密地碰撞了。塞納河畔深秋的涼意會使人想起波德萊爾。飄落的梧桐樹葉靜靜地在一個角落裏沉思默想,緊挨著梧桐樹葉的是一片紅楓,燃燒在這深夜,那是為了溫暖那些夜行的漂泊者嗎?但,星空是黑的,黑色的底片月光如冰,起風了,那一片燃燒的紅楓舞步飛旋,沿著如冰的月亮弧線,像牡丹,冰上走烈焰。

“苷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在大地的背景上,詩和楊柳、雨雪的相融相洽在時光的變更中纏綿悱惻。詩,或者說藝術與大地成為共同體,詩的聲音將從金字塔和古希臘的神廟之上,觸及太空直達天宇,所謂天籟之聲也莫過於此了。

詩和藝術對終極的探幽察微,在英國詩人丁尼生筆下是這樣敘述的:

這長在牆縫中的花朵我從縫隙裏將你摘取連根帶葉全在我手中你很小,但如果我能連根帶葉理解你的一切,那麼我將知道何為上帝,何為人大地上一切顯露的、蟄伏的美,無不顯示著神性:野草是怎樣出土的?夏夜鳴唱的小蟲怎樣過冬?那流水的韻律又是誰賦予的?各種各樣的山巒在大地創造之初,是按照什麼樣的圖形設計的?天上有候鳥,江河有信水,莊稼按時令而長,草木依節氣枯萎,這樣的智慧從何而來?詩人一那些把大地視為至高無上的詩人,從不以真理的發現者自居,而隻是在敬畏中渺小自己,在今天的拯救之路上,祈禱大地的平安,和螞蟻、毘蟲、草葉、樹木以及流水一起,為了被殘害的大地與世界爭執,並精心地保存著已經缺損的大地之美,偶有所感,發而為聲,人問:這樣的詩和詩人在哪裏?

大地尚存,詩還在。也許是昨夜酒醉,我們的詩人暫時還沒有醒來?

大地之美不僅是大地的特征更是大地的本色。

大地以食物供養人的肉體,大地以美陶冶人的精神,每一根從土地中、沙漠裏、荒蕪的岩縫間悄然生出的山花野草,無不帶著生命內在洶湧的默示。它們身上的那種野性也可以視之為神性照耀的美,是自然之美,與大地同根同源。更何況日出日落、晨光夕照呢?更何況星空夢鄉、月色匝地呢?更何況滄海桑田、潮漲潮落呢?

我們不妨看看托爾斯泰喜歡走什麼樣的路。他不愛走平坦大道,專愛走小道,穿過田野的小道,穿過森林的小道,穿過池塘的小道,或者在已經收割的莊稼地裏獨自漫步。誰能去追問托爾斯泰?後來者隻能猜想了:他其實也就是想使自己的雙腳踏在沒有隔斷的土地上,讓地氣從腳底從身上的每一個毛孔中沁入心脾,他離自然之物愈近,他就愈能使自己走向普通、高尚,心靈也隨之在與大地的擁抱中、平淡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