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存在的房客。
人是存在的食客。
人是存在的歌者。
人企圖占有一切存在的時候,人便成了存在的盜賊。
人的規格在環境的框架中。
一陣小小的夜風搖落了一片森林中的雨露,有鬆雞鳴叫,那是因為夢醒。巨大的沉默開始出現一條裂縫,有聲音傳來:
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牧人。
今天的世界上,人控製了地球上所有的生態場所,人的全球王國在20世紀已經建立,可悲的隻是這一全球王國在迅即昌盛之後,很快便敗象重重了。因為我們每天都在大麵積地失去森林、土地、臭氧層的庇護及支持。可是,人在回首之間的另一種悲哀是:人依然蒙昧乃至荒謬地生活著,人對自然環埦的認知和人對物質享受的追求各自背道而行。漸行漸遠的人啊,你有禍了,你還要一意孤行嗎?
瓦屋山,我在你的林中路上所沐浴的生命氣息使我感極而泣!沒有比自然更寬厚仁慈的了,在你的框架裏,我居然發現我還有眼淚,我還有笑容,我還是那樣執著地眷戀著大地家園。我的好奇、我的幼稚使我具有了新生命,我不知道我的自負的盔甲是怎樣變得柔順的,至少和我堆積在心頭的焦慮一起暫時地寄存了,你想愉快嗎?你必須先得輕鬆,然後再胡思亂雨點為什麼會落下?
鬆雞的叫聲為什麼會傳到我的耳朵中?育苔為什麼不長成大樹?
瓦屋山的第一塊石頭是誰擺放的?
瓦屋山上72條瀑布為什麼要傾瀉而下?
誠如愛默生所言:“自然界處處都由高處向低處墜落。”江河、湧泉、瀑布是最真實的寫照:它們流動著,隻為流動而流動,流動之源也是流動,流動之末也是流動,出身高峻,不棄低下。那流動一定是平滑之至、柔順之至,即便海裏的浪,如山一樣壁立,那是因為潮汐的鼓動,它仍然平滑柔順。
一切由高處向低處墜落的旅途,都是平衡與和諧的過程。
古希臘的哲人說:“一切皆如流。”中國的老聃說:“上善若水。”但,中國流傳更廣更久的卻是另一句話:“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對水的小視已經活現了,那“高處”是什麼?簡言之便是升官發財,與之對應那低處則為近乎末路之地的受苦受窮,全無出息。概而言之,人總在追求如何升華,人從未想過怎樣墜落。這種被過分誇大了的“奮發向上的精神”至少部分地導致了人的私欲的膨脹,人對環境框架的破壞和掠奪。我正在林中路上拾級而下。
我企圖尋找某種墜落的感覺。
我想起瓦屋山上瀑布不舍晝夜地奔流,那是義無反顧的,到了山澗峽穀,涓涓滴滴重新聚會,依然是新的流出。“它的柔和就是瀑布之頂的滑動”,愛默生,你說得太妙了。“既不能剁碎,也不能分解,而且也不能表現它。”我甚至聽見愛默生的怒喝了:“走開,愚蠢的哲學家,你在自然中追根刨底尋求什麼啊!本來就是這樣,它又屬來者,來者又屬第三者,一切都屬於同一整體。你當改變提問方式,你當感受和愛,並在精神中體察。”墜落的精神啊!果子熟了,不必去釆摘,自己也會墜落;水源涵養豐富了,你不必去尋找,自己也會流出;時間到了,你不必去等待,那該金黃、該紅豔的葉子自己便金黃了,紅豔了……
林中路,你親見過、承載過多少墜落?不要說雨點、鬆籽了,也不要說黃葉和紅葉了,那日光和月光不也是輕輕落下的嗎?那黎明與黃昏不也是悄悄降臨的嗎?那綴滿繁星的夜的幕帷不也是從蒼穹緩緩墜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