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晚上,礁石和我談天使,穿白衣吹號的天使,像風像浪花一樣的天使,從雲端飛來,這一塊沙洲蒙福了。麥苗和小草在美妙的樂曲禮讚中長得粗壯,蘆葦多生出三個節,那些懷孕的女人們產下的嬰兒的眸子會格外明亮。
礁石告訴我,你到過許多地方,卻未必見多識廣。你看一個城一塊地的富饒或荒涼,你不要光聽說,你要先看地上的樹,再看天上的鳥:那些綠色是美的、和善的;那些有翅膀的,能發出吉祥之聲的,目光裏充滿讚美的,便是天使的天使。它們在每一次降臨時,翅膀上都馱著幸運和祝願,它們卸下這一切的時候,便卸了雨露和陽光……
所有的翅膀都不會落在邪惡之地。
那麼,什麼叫邪惡呢?
暗夜裏數著錢財,看見金子發光便漢視太陽的,有禍了。不再把心靈用來感覺呼告與啟示,相反成了金錢和肮髒的藏匿之地,良知朽腐的就叫邪惡。
閉上眼睛就是1300年前,這塊沙洲剛剛冒出水麵的時候,荒芙、純淨、羞濕的處女地上,人類還沒有燃起炊煙,隻有螃蟹和蘆葦寧靜而多少有點孤獨地期待著,某種感應已經由海風遙遙地吹來了,晃動著。
這一年臘月冰封雪凍,隻有蘆葦一層一層包圍著的灘塗濕地依然生機勃勃,小魚小蝦和各種貝類擠在淺水塘的一角取暖,枯草們鋪著厚厚的溫馨,蘆花飛飛揚揚,它絕對談不上絢麗,卻包含著陽光的溫暖,尋尋覓覓時,翅膀出現了。
南飛的大雁最早來到沙洲上落腳,一群又一群白色的翅膀從雲裏穿過,從浪裏穿過,頃刻間便隱沒在蘆葦蕩裏,尋找食物,修築愛巢,它們喜歡這地方,唱歌眺舞。
然後是白鸛、大天鵝、小天鵝和雁鴨,各個族群展示著各自的美麗,卻又保持著一定距離,從不相互爭鬥殘殺。
那是誰引的路呢?
和平而吉祥的沙洲,風浪中的天使驛站。
從長江口伸向東海的灘塗遼闊而濕潤,蘆葦、絲草構築了一處天然的理想家園。既有長江的淡水,又有東海饋贈的各種海鮮餌料,它位於我國候鳥南北遷徙路線的東線中段,也是飛越國界的大洋與洲際候鳥的必經之地。
曾經有100萬隻鳥儀態萬方地起落。
那麼多的翅膀啊!天使帶來了什麼呢?
來自天國的禮讚,播撒在沙岸上了;來自飛禽世界的相親相愛,纏綿在蘆蕩中了;來自空中跋涉的比翼和諧,雕刻在藍天上了。也許,這個沙洲的出現本不是應許給人類的,它隻是個鳥島--人眼光裏的荒涼之地,天使們歇息的驛站。可以在蘆葦蕩中梳理羽毛,可以麵向東海對鏡而歌,可以在沙岸上漫步,可以在荒野上追逐,可以觀滄海,可以望明天使的糞便,後來成了我們的食糧。
我們的祖宗因為天使的寬容和仁慈而存活下來了。農人耕耘,飛鳥起落,蘆蕩是神秘而聖潔的,闖入的頑童常常會迷路,但有仙鶴叼著小孩的帽子引導,然後站在大堤的老柳樹上目送。鳴叫著,把翅膀扇得撲撲地響。
這是你應當走的路。
就這樣到了家裏。
“大雁仙鶴蓬蓬飛,寒來署往一身衣。”在這與世隔絕的小島上,假如沒有了天使們的翅膀,一代又一代的人將失去楷模,沒有想像,不知道該怎樣活著,靈智也會沙漠化。
天使驛站又何嚐不是人的驛站呢?
讓人的目光純淨,穿過白雲與烏雲,誰不是匆匆過客?假如告別,心靈會微笑,拈著一朵野菊花。
簡樸而心有所往的,有福了。
冥冥中有聲音傳來:去和種地的農人說,不要為金錢焦慮,你的真正的財富不在你的錢櫃裏。你看沙洲東灘的蘆葦是稀了還是密了,你看南來北往的天使的翅膀是多了還是少了,你就知道沙洲的子孫們離天國、離喜樂是近了還是遠了。
沙洲北沿廣闊的蘆葦蕩,已經在20世紀60年代開始的圍墾中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工廠、樓群和農田。沙洲東灘與東海接壤的灘塗從1990年起減少了30呢。微地貌單元布局的變化,自然植被的減少,使候鳥們望而卻步了。
有一群白鸛曾經飛臨,那白色的翅膀掠過沙岸時幾乎已經貼著暗紅色的鹽堿草了,可是它們走了,消失於碧浪雲海……
金錢燒起的火焰把沙洲的寧靜撕破了,大自然天生的資源成了搶劫者光榮的財富。一根火柴梗大小的鰻魚時價19元,遠勝黃金珠寶,十多個省的捕鰻大軍,成千上萬隻漁船雲集沙洲東灘沿海。機聲隆隆,機油汙染,人瘋了,鳥飛了。
天使驛站成了地獄之門。
我們離天堂很遠,我們離地獄很近。
什麼時候會有一個翅膀的雕塑,呼告於沙洲的上空呢?什麼時候能把“天使驛站”這四個字銘刻於每一粒沙子的靈魂上呢?
到那時礁石會不會歡樂得流淚並且開口說話:
“天國近了!”
1996年1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