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殘貝舊雪(1 / 1)

一個夏天的清晨,礁石的臉色要比現在白嫩得多,一切都還年輕的時候,趁碎浪漫上沙灘又回落之際,我把一隻綠色的蘆葉船放到了白色的浪花上。蘆葉船開航了,壁立的浪隔斷了我的視線,蘆葉船,你平安嗎?

孩子送給海洋的禮物。

拾海的時候,我拾起了海的多彩與天真。一頂草帽紮著紅綢帶;一個畫框曾經框著海的一角,後來湧到沙灘上便框著夕照黃沙;還有幾根長民的火柴梗,有嫩火想點燃滄海嗎?

我的蘆葉船既沒有航向也沒有目的地,它太小而且沒有帆,它一定沉沒了,它想重新回到被折落的那一根蘆葦上去嗎?

不再有承接露水的早晨,它幹渴嗎?

不再有白頭鳥相伴的時候,它孤獨嗎?

母親說,比方一把麥種,撒到地裏後,你看不見了。可是種田人的日夜牽掛會牽出一片小苗苗,夏天裏又結出麥穗,那些麥種不是回來了嗎?那是新的而且更多。

隻要你心裏牽掛,它便在。

我牽掛了一個夏天一個秋天,葡萄架上牽出了葡萄藤,柿子樹上掛滿了紅柿子;風被我牽涼了,果因我掛念而熟了。

牽掛是一條線,牽掛是一朵雲,牽掛是一陣風,牽掛是一隻手。

我被牽掛著又一次踏上海灘時,風已經刺骨,今年的第一場雪大約正在天上醞釀,空中便顯得混沌而豐富,而海潮的濤聲似乎也要低沉些,開闊空明的沙岸在冷風中瑟縮,我的蘆葉船回來了。

我不敢走近它。

可以有始發時無定向的啟航,但所有的歸程都是清晰而明了的。

孩子說:我要回家。

一次航程便衰老了。在應該枯萎的時刻,即便由生命之源的海水浸泡著,蘆葉船也終於枯黃了,我又何必細問去時及歸時的艱難呢?或者海上升明月,仰望時竟也有柔腸寸斷之憂;或者驚濤駭浪中,淹沒後居然是醍醐灌頂之慨。

過程才是生命。

波浪淹沒了你,你也在淹沒波浪。

如同我在沙岸散步,沙岸也在我心上漫行。

我檢視我的蘆葉船。最溫柔的愛撫需得用眼睛,目光的碰撞是最深刻的,再用舌尖去添吮。為了歸來的豐碩,蘆葉船馱著一個殘破的貝殼,貝殼裏是明亮的雪。

如是從寒冷的極地載回,或許那是新雪;倘若為了溫暖這殘貝,固執地不在沙岸上融化,讓昨天的存在於太陽下閃著白光,寧可與破損一起漂流,那麼它是舊雪。

我想它是舊雪。

堅硬的雪,去年之雪,不是時間遺忘了它,就是它遺忘了時間。濃縮在貝殼的洞穴裏,為時光之箭留一個殘缺的、冷冰冰的思念。

你不能不麵對殘貝舊雪。

殘缺是生命的花邊。

陳舊是刪削的風景。

活著就是能置的消散,漸漸地損耗自己也損耗世界;每一天的太陽升起時,我們的肌體和思想卻開始陳舊,乃至僵化;一代又一代的人靈智衰老了,記憶複歸空白直到榮辱皆誰也不能抗拒殘缺。

誰都一樣走向陳舊。

那雪是想用溫柔彌補貝殼的殘缺嗎?落雪是天上的節日,那些充滿誘惑的白色小精靈源源不斷地降臨人間,是人所看不淸的花,雪陣便是花陣,雪野便是花野,雪季便是花季。絢麗的時節過去之後,人的目光仍然陶醉在絢麗中,白色花便鋪天蓋地,麵對著短暫的冰清玉潔,心坎上會滴出清流。

然後便是融雪與踐踏。

我聽見一個3歲的小女孩無奈地呼叫著:不要踩髒了雪!無生出有,白生出黑。

啟示一旦消失,喜樂便找不到根。

於是,我看見那殘貝簇擁的和那舊雪依戀的,都隻是憂愁而巳。

我不敢歡樂,當憂愁降臨便小心地珍惜,像侍弄一棵無花果樹。為一切的殘缺、貧困和不幸,我讓憂愁和蘆葦一起長大。

殘貝無言,舊雪無淚。

人類看不見、不屑見的另一種存在,正存在於大千世界的各個角落,高貴者說那是卑汙,權力者說那是渺小,富裕者說那是低賤。在國王、權臣、流浪者和竊賊之間,我走向流浪者,走向竊賊,在奢靡的夜色裏,那是真實的衣衫襤褸,讓殘缺和今夜歸宿何處的茫然行走於皇城根下。

曾經竊得一瓶茅台酒,換了一箱二鍋頭。喝醉了,暖和了,便在皇城根下唱。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如夢的殘貝舊雪啊!憂愁是博大的……

1996年1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