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飄渺塵埃(1 / 1)

8月

風從樓蘭來,沙從羅布泊來。

西出陽關,我已經站在塔克拉瑪幹沙漠--死亡之海的邊緣了。

從海的邊緣到沙的邊緣。

我總是行走在邊緣。

此刻,邊緣寂靜,寂靜到跟搖籃一樣。

此刻,邊緣輝煌,輝煌到跟熔爐一樣。走向寂靜便是走向輝煌嗎?

踏著沙塵暴的尾聲,我和飄渺塵埃一起落定。新月形沙丘的線條,在太強烈的陽光下,耀眼地顯示著無與倫比的如錐劃沙的深刻與奇妙。當遠方的海洋呼嘯,以衝擊浪雕塑海岸的莊嚴妙相時,沙丘們便遙相呼應推進在風沙線上。

這是足以讓人類深思的兩個極端:海洋孜孜不倦地想濕潤這個世界,而沙漠則同樣孜孜不倦地也要幹旱這個世界。

沙漠驅趕著人類。對於海洋而言,人類活動的高峰期還沒有到來,作為人類生存的最後疆界,將來的每一滴海水要比黃金還珍貴。

到20世紀末葉,工業廢水汙染了地球上所有的近海海域,北海、地中海已經是名不虛傳的肮髒之海。

海洋的不潔便是生命的不潔。

可是,沙漠無論怎麼古老卻都是年輕的,有誰能找到沙漠的褶皺與粗糙嗎?

每一粒沙子都是細膩的。

每一個沙丘都是豐滿的。

每一根線條都是英俊的。

歲月從這裏流過,在人類出現之前幾千萬年,歲月便從這裏流過了。風化了那些高大的,揉搓著那些剛烈的,成為沙粒,細小而渾圓地鋪陳,輕輕地、溫柔地將曆史覆蓋。

大漠戈壁之於時間,幾乎是一樣的坦蕩無根。

歲月卻在繼續瓦解著一切人造的高大和不朽,從長城到佛塔--樓蘭的碎片對我說。

一代又一代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已經或者正在走進墳墓。

我又何必諱言我的日漸衰老呢?

當我步履蹣跚,目光幵始渾濁,就連朝篾也不再顯得光芒逼人的時候,蒼涼之氣蟄伏在我的毛孔中,盤旋在我的頭頂上,我知道時間正在咀嚼我。

我不得不麵對靈感短缺。

我時常聽見我的骨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我常常遺忘,記憶的紐帶似被切斷了一大截,像草繩似的丟在野外,由野狗叼走,讓孩子們係在風箏尾巴上了。

我的從不漂亮的眼睛也曾明亮過,如今這最後的光澤正在被咀嚼之中,一陣陣心絞痛,接下來便是老眼昏花。塌陷的眼窩是兩個黑色洞穴,期待風和沙子,把心靈之路堵塞。

沙漠化的最後凱旋。

生命是什麼?

生命是一種思考。

生命是當你的思考還沒有找到答案便結束了的飄渺塵埃。

生命惟一的主人是時間。

時間在咀嚼我,時間也教會我咀嚼。我的堅硬的牙齒、敏感而柔軟的舌頭,都是專門為咀嚼而設造的。

我被咀嚼,也咀嚼著,品味人生。

兒時,咀嚼粗茶淡飯,特別想找到吃飯的感覺。那是生活清苦、心地單純、思維活躍、想像豐富的歲月。

咀嚼清淡的,得到了豐厚。

咀嚼苦澀的,釀造著甜蜜。

咀嚼成了某種遺傳信息,滲透在人體的每一個細胞內,從視覺、嗅覺、味覺到觸覺,我們活著我們便咀嚼。

咀嚼恨的時候,人變得醜陋。

咀嚼愛的時候,人變得美麗。

如同此刻,在死亡之海的邊緣,遙想人類出現之前的大荒涼,我咀嚼,我在讀一部遠古的經典。

就連沙子和戈壁灘上的石頭也是可以咀嚼的,就連風化的陽關烽燧以及黃沙下的廢墟也是可以品味的。

我知道我是在咀嚼時間。

然後,聽時間的指令說,你的時間已經沒有了。

我常以敬畏之心感謝上蒼、感謝土地,其實就是感謝時間。我知道時間是無所不在的博大,是無往不折的堅強,心裏卻依然忐忑不安:在我以及我的50多億同類的咀嚼之後,會給時間留下傷筋動骨的疼痛嗎?

時間會不會蒼老?

有時候,恨,留下的隻是小小的傷口;愛,留下的卻是巨大的創痕。

但,我終於感覺到了邊緣的寬闊。

白天看駝峰緩緩地移動,這時候生命的軌跡要真實得多,慢慢地咀嚼,從容地趕路,節儉地享用。還有牧者,手中紮著紅布條的竹竿稍稍揮動時,我看見了一棵碧綠的橄欖樹。

天地大極,邊緣靜極。

或者在夜晚,看漆黑的星空,直到把自己看沒了,天上的星星說我就是你的眼睛。

1996年4月於北京一葦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