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不引人注目地坐在夥房的一角,他人小,手也小,削起土豆皮來,其實不快。但他實在不想這樣快地走到那凍人的冷風中去,那樣嚴酷的環境,哪怕精神還能承受,他的身體卻絕對再承擔不了,所以他隻得找一個理由留下來。
不可否認,他想要留下來,其實也還有別的緣故。
“少爺到了,小少爺回來了!”這戶人家堂堂五進五出的院子,前門仆役們歡喜的呼喚聲傳到屋後夥房還需要一點時間,然而土豆在那馬車上的銀鈴剛剛在門口搖響的時候,便尖起了耳朵。
被寄養在外頭幾年的少爺返家,是今年的頭等大事──然而立馬就有人糾正說:“不能叫小公子了!如今早就是大公子。噓,且莫說南珠少爺,就連二少爺,也快做哥哥了!”
瑞雪兆豐年,每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顏色。
土豆在灶台的破抹布上擦了一把手,隨在看熱鬧的夥婦們身後走出去,繞到回廊的盡頭遠遠地望了一下。
那一駕馬車上的銀鈴發出清脆的聲響,車輪沙沙地碾過廊間的雪地,直行到門廳前才停住。
馬車的車門打開,裏頭的人微微探出半個身子,立刻有人為他披上一件孔雀翎的鬥蓬。那個人卻隨意地將雪蓬往下扯了一扯,露出錦藍色的,明亮得仿佛春衫一般的服色來。
他並不需懼怕寒冷,而且他身周的光亮已經如此溫暖耀然,好像隻是往那裏一站,旁邊的雪便化了一半。
這是誰?翹首盼待著小少爺的丫鬟,小廝和仆婦們,不意地看見這樣一個男子,心中浮起同一個疑問,也忘了移動眼睛。
“阿橫,珠兒!”主人已經從後廳迎出來,興高采烈的語聲。
這時人們才發覺那名男子半掛在臂上的雪蓬中,其實還裹著一個小小的孩童。
那就是他們當年被主人扔在南疆的小少爺,如今的大少爺,念南珠。一晃又過去兩年,小少爺愈發出落出剔透精靈的模樣,漂亮得叫人不知道怎麽喜歡。南珠少爺縮在被叫做阿橫的人的臂彎裏,挑著一對圓圓黑黑的杏仁眼梢,略帶著些不耐煩地打量著他的奴仆下人,以及衝著他跑過來的親爹。
土豆遠遠站在回廊積了雪的朱紅欄杆下頭,透過鏤花的空隙,一瞬不瞬地望住那個與自己差不多年歲大小,命運卻截然相反的富貴少爺。
荒帝看到摯友時太過激動,以致於並沒有發覺那名小少爺看他的眼光裏明明帶著抵抗。
要再過不長的時間,他才會認定自己的長子脾氣頑劣,不好教養。他沒有想到當年自己因為陷於初為人父母的焦慮而逃避式地脫手給摯友的長子被歸還時成了一塊燙手山芋。因為以往不比如今,如今他有三名子女,雖然長女不常相見,但已有兩歲的次子一直在皇後身邊,除了小孩尋常的鬧騰,還暫沒有機會做出什麽不乖巧的事。
而以後被親爹認定為十分令人頭痛的大公子此時在南離王謝橫波的身前,也還是盡力地做出了乖巧的模樣。
很多年後,後世會將荒帝推崇至帝王名聲的頂峰,並且這樣的推崇後無來者。若僅僅作為皇權的代表,並不可能達到這樣的成就,然而時代卻將荒帝視為自由的前驅──他是第一名提出君主立憲製與民
主選舉製的君王,雖然曆經層層困難與阻撓,最終這兩項提案的立法與執行還是成為了荒帝史無前例的政績──在後世人眼中,他同時亦是一個孜孜不倦的平等主義推行家。荒帝的第一名子女是一位公主,按照約定俗成的習慣,僅在王朝缺乏男性繼承人時,公主才會填補王儲的空缺,但荒帝在公主初誕後既將男女繼承人平權的規定寫入法令,這亦成為日後公平選舉製度的基石之步。這在當時確實是匪夷所思的創舉,盡管大荒民風包容開放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