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他回過頭去,卻意外地發現,黃宗會也從書本上抬起了眼睛,眼神顯得那樣膽怯、可憐,充滿著討饒的意味。依稀就像當年,黃宗會還是一個孱弱的少年時,因為做錯了事,被大哥叫到跟前的那種模樣……
一絲溫軟的感覺,有如輕風拂過琴弦,使黃宗羲的心分明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哽咽住了。有片刻工夫,他皺起眉毛,咬緊了嘴唇,試圖抗拒這不合時宜的幹擾。然而,到底沒能辦到。“哼,衝著眼下是在船上,免得讓船家聽了去,姑且先記著賬。待上了岸,再同你說個清楚!”他悻悻地想,隨即背過身去,沉著臉,在船篷邊上坐了下來。
驚聞國變
坐落在姚江中遊的紹興府城,稱得上是一座風貌獨特的城市。它扼控著省會杭州與浙東地區的交通,城中水網縱橫,幾乎每一條街道,都有內河與之並連,船隻進出十分方便。又因為本地盛產名茶和佳釀,所以茶館和酒店,又成了城中隨處可見的消遣去處。一年四季,生意都是那麼興隆……眼下,明朝前都察院左都禦史劉宗周,就在城中罷職閑居。他是一位老東林派人士,又是朝野聞名的大學者,為人端方正直,剛毅敢言。長期以來,他受到朝中權貴的嫉恨,又屢屢觸犯皇帝,因而被一再罷官削職。但是,這反而極大地增加了劉宗周的聲望。至於他所創立的“蕺山學派”,在學林中更是備受尊敬,享有很高的聲譽。
黃宗羲的父親黃尊素,生前同劉宗周是情誼深密的朋友。後來,黃宗羲便正式拜在這位父執的門下,成為蕺山學派的一名入室弟子。不久前黃宗羲的次女又許配給了劉宗周的長孫劉茂林,兩家更成了姻親。由於有著這樣的關係,當船經紹興時,黃氏兄弟便照例稍作停留,一起前去拜謁這位老前輩。
黃宗羲同弟弟在內河的一個碼頭上了岸,穿過被露水打濕了的一片石板鋪砌的場子,來到立著一對石獅子的劉府大門前。這當兒,天才剛剛亮,街道上還是空蕩蕩的,隻有不多的幾個行人,在熹微的晨光中彳亍而行。兄弟倆自覺來得太早,不好立即上前打門,於是先在外麵徘徊了一陣,估計老師應當起來了,才讓黃安拿了拜帖,到門上叫人通報。
看見親家大爺來到,門公自然不敢怠慢。他殷勤地請客人到門廳裏坐下,然後拿著帖子急急走了進去。片刻之後,他就走回來說:
“我家老爺有請大爺、三爺!”
黃宗羲點點頭,同弟弟一齊起身,按照門公的提示,徑直向劉宗周的起居室走去。
自從回到黃竹浦隱居之後,黃宗羲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上紹興來謁見老師。重新走在熟悉的、花木扶疏的廊廡下,他心中的那一份急迫和喜悅,就更加強烈了。“是的,這一年多,我太疏懶了,對老師太不尊敬了,竟然連過年過節都沒來,真是說不過去!照道理,再怎麼著,也不該這樣。雖然老師向來不計較這些,可是……”他一邊走,一邊感到既興奮又慚愧,有一陣子,甚至把默默跟在後麵的弟弟也忘卻了。直到一步跨入起居室裏,隨即照例恭敬地站住,卻不提防碰到了黃宗會的身上,他才驀然醒悟過來。
由於發生了碰撞,黃宗羲本能地回顧了一下,與此同時,卻聽見弟弟詫異地輕聲說:
“咦,怎麼了?”
黃宗羲機械地旋過臉去,這才看清楚,屋子裏坐著一位身材頗像老師的人,但並不是劉宗周,而是老師的兒子劉汋。作為兒女親家,由劉汋先行出麵接待自己,本來也很平常。然而,正如弟弟所詫異的,劉汋此刻的神情卻顯得有點反常:他穿著出門拜客的大衣服,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清臒方正的臉孔,顯得異常蒼白。他用一隻胳臂撐著膝蓋,五根指頭無意識地緊緊攥著一柄折扇,對於黃氏兄弟的出現似乎毫無知覺。在他旁邊,還坐著兩位相熟的儒生,一位名叫陳剛,另一位叫王毓芝。他們都是劉宗周的女婿,不知為什麼也一大早就來到嶽父家裏。而且,這兩人也都神氣驚恐,噤若寒蟬,對於來客完全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禮貌和熱情。
“嗯,難道發生了什麼事?”黃宗羲疑惑地想,隨即上前一步,同弟弟一齊行著禮說:
“親家翁,二位兄台,久違了!”
劉汋仍舊沒有反應。這位以蕺山學派的當然繼承人自居的親家翁,顯然受到某種極度驚嚇。他那本來是穩重自信的目光,變得空洞而茫然,似乎呆呆地望著前方的一件什麼東西,其實什麼也沒有看。他的全副心神正浮遊在某種可怕的境界當中,表情呆滯,半張著嘴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