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愈加驚疑。他估計必定是出了什麼不幸的事。“可到底是什麼事呢?”一刹那間,他心中閃過好些不祥的猜測:“是老師?是師母?還是其他家人?”但看來都不像,因為適才一路進來,並不見有任何異樣的氣氛。他正打算動問,忽然,劉汋開口了:
“兄等可知道?”他喃喃地說著,沒有移動眼睛,“京師——被流賊攻破了。皇上已經在萬歲山自盡。大明——完了。這一下,真是完了!”
黃宗羲疑惑地望著劉汋,有片刻工夫,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然而,隨後就覺得,有一個沉重得可怕的東西把他的心狠狠撞擊了一下,使他驀地一震。
“什……什麼?”他聲音喑啞地問,喉嚨一下子幹燥得厲害,眼睛也因極度驚悸而瞪圓了。
“皇上、京師,全完了!”劉汋不勝悲憤地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隨即低下頭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黃宗羲覺得頭上的屋頂旋轉起來,腳下的地板仿佛也在來回晃動。他本能地全力穩住身子,強撐著問:“這、這消息從何而來?會不會是謠傳?”
劉汋搖搖頭:“昨夜四更,府尊王公派人來叫門,知會全城縉紳即刻到衙門裏聚齊,於密室之內,傳看了省裏發來的十萬火急文書,說闖賊於二月中自陝西傾巢東下,連陷太原、大同、宣府。至三月中,居庸守將獻關降賊,昌平亦告失守。闖賊遂於三月十七日,以數十萬兵馬圍攻京師。三月十九日,城中內奸開門迎降。聖上和母後不肯陷於賊手,先後壯烈殉國。文武百官十之八九,俱已成階下之囚——如今留都已在商議另立新君了!”
劉汋用沉痛的聲調說著,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他的神情愈來愈悲憤,愈來愈慘戚。當說到皇上殉國時,他的聲音哽咽了,淚水從眼縫中汩汩湧出,順著清臒的、已經不年輕的臉頰不斷流下來。
黃宗羲卻像給人扼住了喉嚨似的,身子開始觳觫。的確,這一場塌天大禍來得太突然、太冷酷無情,簡直使他無法接受,甚至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現在,他仿佛掉進了萬丈冰窟,隻感到一陣一陣錐心刺骨的寒意,連全身的血液也像被凍結了似的。有片刻工夫,他完全失卻了思考的能力,隻覺得心中一片茫然……
“那、那如今該、該怎麼辦?”半晌,一個發抖的聲音在身邊問。那是他的弟弟黃宗會。
這無疑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但此時此際,顯然誰也無法回答。所以,正如死水潭中冒起來了一個氣泡,隻發出一聲孤單的輕響之後,周遭又重新歸於死寂。
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沉浸在空前的震駭和悲悼之中的人們,似乎誰都沒有留意。然而,漸漸地,依稀又有了聲音。那是一陣發自心肺的喘息。起初,它隻是微微抽響著,接著就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急促,終於化作一陣悲痛欲絕的長嚎。黃宗羲惶然回過頭去,當發現這夾雜著“嘭嘭”撞擊聲的痛哭,是來自起居室東邊的書房裏時,他吃驚地叫了一聲:“老師!”立即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
劉宗周果然在書房裏。隻是這位平日舉止莊重、衣履修潔的一代大儒改變得非常厲害。他把帽子掀掉了,一任滿頭稀疏的白發蓬亂地紛披著。衣裾下露出一雙黑髒的大腳板,布鞋和襪子都不知甩到哪兒去了。極度的悲痛,使他那張布滿皺紋的方臉變得浮腫而且潮紅,不斷湧出的眼淚鼻涕,糊住了胡子和臉頰。他顫抖著跪伏在方磚地上,把年老的、巨大的頭顱朝著正北的方向磕下去,磕下去,同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聖上呀!崇禎主子呀!大行皇帝呀!怎麼就撒手歸天了!孤臣劉宗周,無德無能,遠在邊方,不能為聖上分憂,致有今日。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呀……”
有一陣子,黃宗羲被老師那幾乎認不出來的模樣嚇怔住了,隻管滿懷淒惶地望著。然而,當劉汋、陳剛、王毓芝,還有黃宗會,全都哭喊著跪了下去時,一股突然爆發的巨大悲痛,便像鋪天蓋地的潮水似的,整個兒淹沒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上,同大家一道,放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