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敢!”餘懷搖一搖頭,隨即展開手中的折扇,掩在胸前,不緊不慢地搖著,“不過,適才先生力倡‘立君以昏’之說,並謂因此而亡國破家,亦不足恤。此非甘言巧辯,意欲為闖賊誘降於我,又是什麼?”
老紳士眼珠子一轉,似乎有點明白了。他把兩片厚嘴唇一撇,冷笑說:“原來先生弄此半天玄虛,無非欲與小弟辯難。隻是‘立君以親’,乃祖宗之家法,倫常之至理,又與闖逆何幹?何以倡言祖宗家法,倫常至理,便是甘言巧辯,為闖賊誘降?倒要請教!”
“不錯,”餘懷不慌不忙地說,“立君以親,確是祖宗家法。唯是祖宗定此法時,正值天下承平,四海鹹安,朝多英彥,野無棄民,夷狄有臣伏之心,匹夫無桀驁之誌。當其時也,人主可以垂拱無為而治。故諸君之立,唯親唯長,而不必唯賢。此亦無非尚自然、息爭競之意。今則不同,天下大亂,四海騰波。國家危急存亡,已是間不容發。倘不速擇賢者而立,以係民心,振士氣,致令社稷崩摧,是為不忠;父母流離,是為不孝。不忠不孝,則足下所謂綱常大義,又何以得而存哉!況且,國危則立君以賢,本朝亦早有先例。豈不憶當年‘土木之變’乎?”
餘懷所說的“土木之變”,是指一百五十年前,英宗皇帝在位期間,北方的瓦剌族首領也先率軍攻明,英宗禦駕親征,於土木堡兵敗被俘。接著京師又被圍困,兵部尚書於謙見形勢危急,與群臣商議,毅然放棄年僅兩歲的皇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郕王為帝,終於穩定了局勢,挫敗了也先的圖謀,最後英宗也得到釋放。這確實是本朝“危則立君以賢”的一個有力的例證。隻是,英宗獲釋回京,當上了太上皇之後,卻心懷不忿。八年後,他乘弟弟景帝病重,秘密聯絡了宦官和部分文武大臣,發動政變,奪取了宮門,徑登奉天殿複位。於是景帝被廢,於謙亦被冤殺。也就是說,結局並不完美。所以,錢謙益一麵對餘懷的善辯感到滿意,一麵又估計對方會利用這一點進行反駁。果然,隻聽一個尖尖的嗓門說:
“‘土木之變’麼,不錯,那一次確是‘立君以疏’。不過其後的‘奪門之變’不也正是由此而來麼?可見到底是禍亂之源!”
錢謙益一看,說話的不是老紳士,卻是另一位中年的官員,那襲圓領青袍上,繡著一方七品的鸂鶒圖案,大約是個禦史或給事中之類的言官。
照理,他提出的這個詰問也不難對付,不過餘懷似乎沒有防備,急切問張了幾次嘴巴,竟回答不上來。於是,錢謙益把視線轉向侯方域,期待這位以辯才著稱的複社公子,會出言相助。誰知侯方域仍舊隻顧同梅朗中嘁嘁嚓嚓地說個不停,對於同伴的困境似乎毫不在意。相反,是吳應箕咳嗽了一聲,慢慢走到前麵來:
“‘奪門之變’並非立君以賢之過,實乃奸臣亂政所致。不過,這一層眼下不必深論。”他做了一個手勢,把利刃似的目光掃向全場,然後又回到那位七品官的臉上,“學生於此隻欲揭出一事:縱有‘奪門之變’,江山仍為朱姓所有,國祚綿延,至今不絕,於大局其實無傷。反之,當也先兵臨城下之際,若非斷然舍去親而幼之太子,而立疏而賢之郕王,則人心驚駭,士氣瓦解,我朝恐已為夷狄所乘矣!此立賢之得,天下共見。若論眼下亡國之禍,較之‘土木之變’時,其深危又何止百倍?更須立君以賢,中興方能有望!否則,中國一旦淪於流寇、建虜之手,彼禽獸虎狼之心,又安知仁義綱常為何事?更斷不能以之教黎民、化天下。設若舉國俱成禽獸虎狼,則君臣父子之大義,又將何所附麗?若無所附麗,則先生所謂‘充塞天地,長存萬世’雲雲,豈非空洞之談?”
吳應箕是複社有名的台柱子,見解自然不凡。這番話由他從容不迫地說出來,確實鞭辟入裏,既揭破了死守舊製、不知通變的迂腐謬妄,又指明了立君以賢對於應付劇變的必要和重要。周圍的人固然聽得連連點頭,錢謙益更是大為歎賞。現在,他放心了:有這幾個人在,料想褐臉老紳士那些人再也囂張不起來。他本來有意上前同吳應箕等人見見麵,聯絡一下感情,又覺得現在還不到時候。“哎,等我為東林把迎立這件大事辦成了,他們自然會對我改容相見。到那時再說吧!”他想,於是悄悄轉過身,從人叢裏擠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