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老,”他嗚咽說,“北方已經完了,江南也未必守得住。一旦賊兵南下,揚州必先受其鋒。晚生今日一去,說不定就是永訣了。莫非竟不肯聽此最後一言麼!”

錢謙益本來打算扯回衣裾,聽了這句話,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又站住了。這當兒,鄭元勳已經淚流滿麵,但仍舊強忍著悲咽,堅持說下去:

“前輩切勿誤會,以為元勳硜守成法,不思通變。其實社稷殘破至此,元勳亦深知立君以賢,方有複興之望。唯是如今江南之局,內有各懷私利之勳臣、大璫,外有擁兵自雄之將帥。此數輩跋扈驕橫,與我輩素不同心。即以史公之賢能,恐亦未必能製禦之。是故迎立之事,必須慎之又慎。否則口實一成,禍亂隨至。今福藩為神宗本支裔孫,名正言順,倘使舍之而改求,豈非適足授人以柄?萬一彼輩乘機煽惑,鬧將起來,局麵如何收拾?弄不好,更會兵戎相見。到其時,不待賊兵南下,江南恐先成血海!我輩亦因一念之誤,而成千古罪人。晚生連日思念及此,憂心如焚,寢食難安,是以不得不瀝血陳辭,萬望前輩三思複三思!”

鄭元勳說完,俯伏在地上,一邊不斷地叩頭,一邊放聲大哭。他哭得那樣淒楚、傷情,使人覺得,他的肝腸隨時都會為之斷絕似的……

錢謙益那扯著衣裾的手放鬆了。他皺著眉毛,咬緊牙齒,久久地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舉棋不定

“學生請二位來,是意欲有所請教:這‘七不可立’的公啟,弟已拜悉。唯是日前商議時,未聞此說,不知所據何來,可屬實麼?”

史可法說這番話,是在鄭元勳與友人們道別的同一時刻。呂大器在家裏接到史可法的傳請,因為無法知會錢謙益,隻好帶著雷祚匆匆趕到兵部衙門,並在簽事房裏見到了主人。

“這個,是弟近日派人查訪所得,絕非鑿空之言!”呂大器拱著手,毫不遲疑地回答。這位小個子大臣秉性強悍,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則,是絕不會再躊躇反顧的。事實上,為著免得再在道義的爭論上花費時間,呂大器甚至決定,把事情的真相密守在最小的範圍內。除了當初參預定計的三個人外,其餘一概不予透露。所以,剛才他回答史可法的那句話,其實已經耍了一個花招,即故意避開是否“全部屬實”的查詢,而使用了“絕非鑿空之言”這麼一種比較含糊籠統的措辭,顯然是打算為日後留下回旋餘地。不過,史可法是十分機敏的一個人,要糊弄他並不容易。所以,坐在旁邊的雷祚一邊聽著,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主人,生怕對方聽出那句話的破綻。

“唔,願聞其詳!”史可法不動聲色地追問。

呂大器捋著胡子,定了定神,開始一五一十地說起來。他先談了一通福王的“不孝”,接著又說到“貪”——這也是同雷祚事先商量好的。因為福王在逃難時,走失了母親,以及過去曾經偷拿老福王的寶物那兩件事,雖然真相還不大清楚,但隻要確有其事,對方就無法賴賬。至於原因,是可以編造和發揮的。眼下,呂大器就是用這種辦法,突出幾件有比較明顯依據的事實,詳加敘述和渲染,其餘則粗略地帶過。在說明事情的起因和經過時,卻極力朝壞的方麵引申,從而得出福王品性頑劣,行為乖張,實不宜於奉為君主的結論來。呂大器並不特別善於辭令,但氣質剛橫,說話尖銳激烈,斬釘截鐵,隱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使人聽來,較之那種甘言巧辯,似乎更加具有說服力。

高亢、雄辯的話音在四壁間嗡嗡回響著。終於,呂大器把“七不可立”的依據羅列完了,簽事房裏複歸於一片寂靜。史可法隻顧拈著胡須,老半天沒有表示態度。

雷祚在旁邊開始感到不安。事實上,在立“福”還是立“潞”選擇上,史可法始終有點舉棋不定。這一層,他們是知道的。他們串同製造出“七不可立”之說,主要固然是為著對付擁“福”派,但也未嚐沒有試圖促使史可法早下決斷的用意。現在看見對方仍舊猶豫不決,雷祚可就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同呂大器交換了一下眼色,隨即轉向主人,微微前傾著身子,打算開口試探。忽然,史可法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一挺身離開了座位,一聲不響地走進裏麵的房間去。片刻之後,他又重新走回來,把一疊信柬遞到呂、雷二人手中,說:

“這也是學生收到的,二位不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