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祚有點莫名其妙。他遲遲疑疑地接過、拆開,同呂大器你一封我一封地交換著看起來。這下子,他才明白了:這些信原來全是南京以及其他一些府縣的官員和縉紳寫來的。有些還是幾個,甚至幾十個人聯合署的名。其中非東林派人士固然不少,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是東林派官員,就連淮南巡撫路振飛、吏科給事中章正宸這樣一些有影響的人物,都在信中力主擁立福王,認為“七不可立”之說是深文周納,不足憑信。有不少信件甚至直斥散布流言的人居心叵測,幹紀亂政。雷祚本來就有點心虛,看著看著,竟不由得臉發紅、氣加促,連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那麼,大人之意……”看來,還是呂大器比較沉得住氣。他放下信柬,望著主人問。
史可法沒有馬上回答,他站立起來,倒背著手,來回走了一陣,最後在椅子旁邊站住,用一隻手抓住靠背,抬起頭,不無激動地說:
“可法身為大臣,受先帝知遇之恩,謬膺本兵之寄。當京師危急之時,竟未能傾江南之師,北上勤王,遂至有三月十九之變。誤國之罪,萬死難贖!所以稽遲至今,未曾早自引決,以謝天下者,實以江南乃社稷存亡所係,而新君未立,大局未定,遂不得不忍死須臾,欲與諸公共謀之……”
說了這麼幾句之後,有一陣子,史可法的情懷似乎激蕩得厲害,以至聲音也哽咽起來。他不得不停頓一下,極力控製住自己,然後才接著說下去:
“自古邦國危亡,立君必當以賢,中興方始有望。今福王庸懦不學,即無此‘七不可立’,亦非相宜之選。而時論不察,嗷嗷然徒自縛於親疏倫序之成說,殊失謀國之宏旨。蓋家法之於社稷,猶毛之於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故可法願以待死之身,與三五君子主持之。必待賢君立而江南定,然後自請率師北伐,誓滅狂寇,以複先帝之仇。可法雖粉身碎骨,固所求也!”
呂大器和雷祚自始至終緊張地傾聽著。他們自然知道,盡管已經盡了很大的努力,但事情最終如何決策,仍然得由眼前這位最高軍事長官來拿主意。所以,當史可法明確表示排除福王這一選擇時,他們都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並且大大興奮起來。不過,他們都是老於官場的人物,盡管心中高興,麵上卻不露聲色。特別是當看見史可法此刻的神情是那樣悲憤和嚴厲,眼裏還分明地閃動著淚光,為著表示對上司的尊重,他們也都一齊擺出沉重的表情。這樣過了片刻,雷祚才抬起頭,小心地提醒說:
“大人決策立賢,自是社稷之福,黎民之幸。縱有持之者,其實不足慮。唯獨那幾位手握兵權的總戎,如何以善法撫之,令彼同心擁戴,卻須仔細參詳。”
史可法點點頭:“老先生此慮,學生亦曾想來。眼下江南諸鎮將,武昌左良玉與我輩淵源較深,其附議當無可疑;鄭芝龍遠在浙閩,亦不足為慮。如今須留意者乃江北四鎮。其中劉澤清日前托人來說,願唯我留都諸君子之命是聽。那就剩下高、劉、黃三鎮。黃得功與劉良佐,俱聽命於馬督瑤草;隻須馬瑤草不持異議,此二鎮亦可無虞。最後剩下高傑一鎮,彼縱欲桀驁,料亦孤掌難鳴,再以善言撫之,當不敢複有異辭。”
這麼分析了之後,停了停,他又補充說:“況且,以往之持我者,無非因潞藩倫序太疏。如今改立桂藩,亦可稍杜彼輩之口!”
雷祚起初隻是一邊聽一邊點頭,對於最後這一句,並沒有特別留心。然而,他驀地反應過來,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問:
“啊,大人是說、是說改立桂藩?”
“嗯,前者立‘福’與立‘潞’,爭持太烈,雙方已勢成水火。若遽爾立‘潞’,擁‘福’者勢必心懷驚懼,難以自安。此輩為數不少,設若不能釋彼之危疑,將何以和衷共濟?不能和衷共濟,中興之業,又安能有望?是故‘福’固不宜立,然則‘潞’亦不宜立。今桂藩素有賢聲,且倫序較潞藩為近,與昔時兩派俱無恩怨愛憎之嫌,立之最為妥當!”
史可法仍舊心平氣和地分析著,雷祚卻呆住了。說實在話,前一陣子他們竭盡全力排斥福王,就是為了盡快地把潞王擁立上去。現在鬧了半天,結果又回到桂王身上。那麼,看來事情仍舊得拖下來。在兩派主張的對立已經到了如此尖銳激烈的情勢下,這實在是十分危險的。所以,雷祚心中一急,忍不住爭辯說:
“夜長難免夢多,舍近而求遠,似不相宜。況且潞藩賢明當立,此議喧傳已久,一旦改立桂藩,亦恐失江南君子之望!”
史可法尖利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學生亦知難免有人失望。唯是身為大臣,謀國任事,終須以大局之利害安危為指歸。設若因此招怨招懟,可法唯有以一身當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