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老!”也許發現史可法的語氣過於嚴刻,呂大器冷冷地接了上來,“介老之意,是誠恐改立桂藩,未必足以阻塞擁‘福’者嘵嘵之口,而擁‘潞’者又因失望而鉗口不言。若鬧成個‘扁擔沒紮,兩頭打塌’之局,反而更難收拾!”

“那麼,依少司馬之見?”

“卑職何敢專擅,還請大司馬卓裁!”

平日關係密切的兩個人居然互相以對方的官職相稱,不用說彼此都有點上火。史可法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斜起眼睛,默默地注視著緊抿著嘴唇,並且負氣地扭過頭去的副手。片刻之後,他終於垂下眼皮,用變得稍稍和解的口吻說:

“弟審度再三,以親以賢,還是改立桂藩為宜。至於潞藩,可委之以‘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讓他統帥三軍——不過,這兩件事眼下都不是就這麼定了,還得待弟見過馬瑤草,與他商議之後再說!”

滿懷怨毒

史可法同呂、雷二人會麵的第二天,在長江北岸的江浦鎮,一座屬於廬鳳總督馬士英所有的園子裏,天剛蒙蒙亮,阮大铖就離開了寢室,踏著露水,來到主人下榻的一角庭院裏。他提起靴尖,把蜷伏在廊柱下打盹的值夜仆人捅醒,說自己有極緊迫的事要同馬士英麵商,硬迫著對方立即給他入內通傳。等睡得迷迷糊糊的年輕仆人搓著惺忪發澀的眼睛,撅著嘴,不情願地走進屋子去之後,他就轉過身,腆著大肚子,在院子裏咯吱咯吱地踱起步來。

時候確實還很早,熹微的晨光剛剛在朝東的屋脊上抹上一層乳樣的白色,滿院子的花樹山石還隱現在昨宿的霧氣裏。四下裏靜悄悄的,整座園子還在齁齁熟睡。不過阮大铖覺得已經睡得很夠了。事實上,他從來用不著睡得很多。他有的是渾身使不完的精力。更何況,眼下又絕不是可以安心睡覺的時候!

阮大铖是五天前,得知馬士英已經回到了江浦,才匆匆趕過江來的。雖然自從前年馬士英被起用為廬鳳巡撫之後,阮大铖因為有一段時間跟他聯係不上,曾經感到又生氣又沮喪,不過,後來馬士英終於給他來了信,表示決不會忘記阮大铖的大恩大德,日後有機會,定當“湧泉以報”。到了去年,馬士英來到南京,又特意上門拜望,再度表示信守前約,阮大铖這才消除了怨嫌,稍稍放下心來,繼續咬緊牙關,苦苦等待,指望有朝一日,能夠實現重立朝班的夢想。正因為這個緣故,十天前,當阮大铖聽說京師已經陷落,留守南京的大臣和有名望的縉紳們,正在議論紛紛,準備迎立新皇帝的時候,他心裏的那份焦急和緊張,真是非同小可。因為經過這許多年的反複琢磨,他早已一個心眼認定,當初千錯萬錯,就錯在讓崇禎皇帝來繼位,一手定下了那個可惡可恨的“逆案”,自己才被一家夥打在渾水裏,整整受了十七年的苦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崇禎這個昏君“龍馭賓天”,自盡了賬。要是被抬出來頂替空缺的新皇帝,依舊采取同樣的立場,那麼阮胡子豈非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把這一輩子的老本賠個精打光?所以,他當時就恨不得立即找到馬士英商量對付的辦法,偏偏馬士英遠在鳳陽,並非一朝一夕就能見到。正當他抓耳撓腮地發急,忽然又聽說呂大器等人倡議迎立潞王,阮大铖更是大吃一驚。因為他曾經扳著指頭細細地算過,除卻太子和永、定二王由於老子沒積德,活該無福繼承皇位之外,按照立君以親的規矩,就該輪到在洛陽大難不死的小福王來坐龍廷。衝著鄭貴妃當年受東林偽君子們欺淩作踐那段宿怨,這位小王爺能否為祖母報仇,把那個冤天下之大枉的“逆案”給翻過來,雖說還得走著瞧,但開放黨禁、起用舊人應當是順理成章的事。假如換了一個毫無關係的什麼潞王,情形可就十分之難說。所以,在惶急無計的情況下,阮大铖隻好趕緊修了一通書信,說明事態極為嚴重,敦促馬士英火速南來,利用手中的兵權和目前的地位進行幹預。否則這份擁戴新皇帝的功勞,勢必被東林方麵全部奪去,到頭來馬士英就會給擠到角落裏,隻剩下俯首帖耳、任人擺布的份兒。本來,阮大铖還打算請他的朋友、馬士英的妹夫楊文驄連夜把信送到鳳陽去。但楊文驄尚未動身,就得到馬士英已經回到江浦的消息。阮大铖喜出望外,立即趕過江來相見,並且照例在馬士英的別墅裏住了下來。一連兩天,他都纏著主人,要對方一定設法把福王擁上帝位。誰知馬士英偏偏一味支吾,不肯明確表示態度。這可氣壞了阮大铖。心想:“好你個馬瑤草貴州佬,直恁可惡!莫非你說過的話又想反悔不成?我老阮非跟你泡到底不可!”於是糾纏得更急了。昨天他趕著馬士英“商談”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又精神抖擻地前來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