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年輕的仆人輕手輕腳走出來說:“我家老爺請阮老爺隔壁書房小坐,我家老爺這便起來。”

阮大铖一聽,也不等再請,立即邁開大步,徑自咚咚咚地走進上首的那間屋子裏,大咧咧地朝椅子上一坐,叫道:

“茶來!”

年輕的仆人正大張著嘴巴在打嗬欠,聽見吆喝,連忙把半截嗬欠縮了回去,賠笑說:“阮老爺,你瞧這天,才放亮呢。那燒火的想必未曾起身,何來的開水泡茶?隻得請您老委屈片時,包涵則個!”

阮大铖翻了翻眼睛,無可奈何地道:“那麼,掌燈!”

“哦,這個卻有!”仆人趕緊答應,匆匆走到屋角去,過了一會兒,果真點著了一盞“青綠銅荷一片檠”的書燈,送了過來。

現在,阮大铖往椅背上一靠,把胖大的身子躲進搖曳的燈影裏,一邊聽著晨風拂動門簾的簌簌聲響,一邊繼續琢磨起心事來。

他想到,這一次能否把福王擁立上去,實在是太重要了。不僅關係到他本人能否起用複出,而且還關係到他能否最終痛痛快快地報仇。阮大铖可是發了誓,一定要報仇的!這些年來,東林、複社那夥混蛋把他欺侮得夠苦、夠慘的了!生生地把他硬說成是禍胎、小人、壞胚、惡棍!不許他複官起用不算,還到處說他的壞話,敗壞他的名聲,譏笑他、攻擊他、辱罵他,使他丟盡了老臉!其實,名列逆案的人有的是,憑什麼他們就光衝著自己瞎嚷嚷?唯獨要對自己這麼趕盡殺絕?莫非別的逆案中人是小娘養的,他老阮竟是小娘的丫頭養的不成?哼,別以為石巢園裏的主兒是個軟柿子,好捏!走著瞧吧,時辰一到,凡是擠捏過他的,一個一個他全都要報仇!說到做到,決不含糊!

阮大铖移動一下身體,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同時開始想象怎樣向仇人們報複——殺死他們,一個不剩地把他們收拾幹淨,這是沒有疑問的。可是也不能一概砍頭了事,那樣未免太沒趣兒,也太便宜了他們——“哢嚓”一聲,就完事了——不,要想法兒慢慢消遣他們。什麼刁鑽古怪的酷刑,哪門子有趣就挑哪門子——“一封書”“鼠彈箏”“攔馬棍”一窩兒上!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他們一個一個像狗似的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求饒,一聲遞一聲地管自己叫爹爹、爺爺,然後才放他們一條死路!而且不能光讓他們自個兒死了就算,還要鬧個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十族!讓他們的妻妾兒女都去當biao子、龜兒、奴婢!就像當年成祖皇帝處置建文帝那幫子遺臣一樣……

阮大铖愈想愈興奮,那交叉擱在肚子上的十根手指頭,不由自主地動彈起來,滿腮的濃密胡子因為快樂而抖動,掃帚眉下的一雙烏眼珠子也在燈影裏閃閃發光。他仿佛看見周鑣、雷祚、陳貞慧、吳應箕、顧杲、黃宗羲、冒襄、侯方域,還有呂大器、張慎言、薑曰廣等人,甚至還包括眼下東林派的大頭兒史可法在內,都滿身血汙,戴枷披鎖,斷腿折臂,在監牢裏呼天搶地,哭爹喊娘……

“哢嚓!哢嚓!哢嚓!”嗯,那是什麼聲音?是獄卒過來了——啊,不是!阮大铖一下子驚醒過來,回頭朝通往明間的門望去,隻見剛才那個年輕仆人神色驚惶地奔進來,穿過明間,直向內室走去。過了一會,已經穿上公服的馬士英就從屏風後麵轉了出來。

“哎,瑤老!”被痛快的幻想弄得很興奮的阮大铖連忙站起來,“咣吱”一聲帶動了椅子,容光煥發地迎了出去。

誰知馬士英擺一擺手:“圓老,這會兒沒工夫跟你談,回頭再說吧!”

“怎麼?”

“史道鄰來了!”

“什麼,史道鄰?”阮大铖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他怎麼這一大早就來了?”

馬士英哼了一聲:“他就是這麼個要命的勁兒!自己不睡覺,就以為別人也不用睡覺,不管白天、夜晚,想來就來!”

阮大铖覷了對方一眼,感到有點尷尬。因為馬士英這句牢騷,分明也有衝著他而發的意思。他隻好轉移話題,追問:

“史道鄰來做什麼?”

“誰知道!八成是迎立的事!”馬士英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阮大铖一聽,頓時急了。他雙手一攔,說:“瑤老,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與我說清楚了再去!”

馬士英顯然被糾纏得有點不耐煩。他皺著花白眉毛,一邊繼續往外走,一邊說:“圓老,你聰明一世,怎麼倒糊塗起來了?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故不能草草決斷。這兩日,我不曾答允你,就是算定老史必定要來找我——且聽一聽他怎麼說,再定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