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坊豪言

坐落在三山街的蔡益所書坊,在南京的同業中雖然算不上生意頂大,名聲頂響,但也門麵寬敞,品類豐盈。在占滿三麵牆壁的高大書架上,舉凡經史子集、闈墨房稿、戲本小說,乃至醫書畫譜、酒錄茶經,可謂一應俱全。同許多書坊一樣,它除了販售之外,還兼營出版和編書。店內附設有刻字和印刷的工場,每年還要聘請若幹名家到坊裏來選批八股文集。難得的是店主蔡益所為人不俗,喜好結交學者名流,同樣編一部書,他店裏的食宿和酬金比別處都要優厚些。所以像吳應箕、張自烈這些有名的選家都成了本坊的老房客。憑著這層關係,他們的住處,也自然而然成了圈子裏一幫子社友的聚會之所。

在史可法定策到廣西去迎立桂王之後的第三天,陳貞慧應社友們的要求,來到蔡益所書坊參加一次小型的聚會。因為當天下午,史可法就要趕回江北的浦口去布置軍務,陳貞慧也得隨同前往,所以社友們都切望在他走之前,能了解一下政局進展的最新情況。另外,還有一個並非多餘的原因,就是黃宗羲於昨天來到了南京,也急於要同陳貞慧見麵。

現在,社友們已經齊集在吳應箕下榻的西廂房裏。這是一間陳設簡樸,但收拾得頗為潔淨的屋子。裏麵照例有床,有榻,有書案和立櫃,還有一張八仙桌和幾把椅子。牆上沒有字畫,卻顯眼地掛著總是被吳應箕帶在身邊的一柄寶劍和一張古琴。如今,在一窗朝陽映照下,它們都在那裏瑩然生輝。隔著門上那麵低垂的竹簾,可以望見東廂房那有點歪斜的黑瓦頂,以及天井裏的盆景和翠竹。

黃宗羲因為是新到,所以在開頭一陣子,照例成了社友們包圍的對象。大家聽他談起前一陣子的種種經曆,都禁不住既感動,又憤慨。感動的是紹興府的士民們,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後,居然紛紛自動齊集起來,在劉宗周的帶領下,前往知府衙門,後來又到了省會杭州,泣血請願,要求從軍殺“賊”。這在江南各府縣,還是頭一次聽說。而令人憤慨的是,無論是紹興知府王鄘,還是浙江巡撫黃鳴俊,對於士民的一片忠義之忱,竟然都置之不理,要麼裝聾作啞,要麼則以守土待命為理由,幹脆加以拒絕。結果,弄得劉宗周毫無辦法,隻好一麵留下來繼續催促,一麵派黃宗羲前來留都,打探消息,向他報告。

“哼,這一次,弟算是把那夥地方大員的嘴臉看透了!”黃宗羲瞪著眼睛,餘憤未消地說,“貌似高深,實則庸陋;貌似持重,實則懦怯!畏首畏尾,瞻前顧後,可他們就偏不怕國破家亡!”

“哎,那黃鳴俊雖不肯舉兵北上,但應允率先舉哀發喪,也算是難得了!”餘懷搖搖頭,聲音裏透著懊惱,“你不見留都?我輩花了如許力氣,實指望能把潞藩擁立上去。不料鬧了半天,到頭來卻弄成了上粵西去迎立桂藩。雖則適才定生兄說是迫不得已,但小弟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值!”

“可不!”坐在他對麵的侯方域立即附和,“若是潞藩得立,我東林、複社便是定策之功。何況他又是有名的‘潞佛子’,到其時,江南怕不是我輩的天下!如今鬧出個桂藩來,天曉得是個什麼脾性兒!”

“不過,決策立‘桂’,也還不錯。隻要不是福藩就好。前一陣子,那幫‘烏鴉’們鬧得如此厲害,弟真怕史道鄰撐持不住……”梅朗中小心地說。前幾天,他在石城門外送別鄭元勳時,曾參與過同擁“福”派的一場爭論,對方的囂張氣焰,他想必記憶猶新。

侯方域卻不以為然:“哼,這也是疑慮太過!”他撇著嘴說,“大義當前,哪裏還顧及得許多。要說怕鬧,難道立‘桂’,他們就不鬧麼?聽說那個劉誠意,還有吏科的李沾,直到昨日,還在清議堂裏嚷嚷,非要立‘福’不可呢!”

他說的這個“劉誠意”,就是指的現任江防提督的劉孔昭。此人是開國元勳劉基的後裔,襲封“誠意伯”的爵位。他一向驕橫跋扈,專門同東林派人士作對,是阮大铖在南京的一座靠山。所以一提起他,大家頓時來了氣。

“劉孔昭?他何德何能!無非是仗著祖宗的餘蔭,在那裏耀武揚威。別看他眼下挺神氣,以為南京就靠他提督操江。哼,流賊不來則罷,若真個攻來時,頭一個獻江乞降的,沒準兒就是他!”這是一位新到的社友,名叫左國棅。他是已故著名東林領袖左光鬥的兒子,平生最恨閹黨。這種憎恨也推廣到一切庇護閹黨的人,所以立即帶頭發起攻擊。

坐在他旁邊的張自烈點點頭,老聲老氣地說:“據弟所知,這蔭爵其實也輪不到他。他父親本是婢女所生,而且被逐出了家門。他其實是出婢之孫,卻冒襲封爵。聽說他伯父為這事一直鬧著要打官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