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貞慧不愧是這幫子人的領袖,不僅考慮事情更加全麵深入,而且掌握情況也比大家更加清楚。別看社友們剛才慷慨激昂地嚷得挺歡,對於許多事情其實都不甚了了。他們的熱情與其說是建立在對形勢的清醒估計上,不如說是建立在盲目的自信上。所以,忽然聽說明朝方麵居然還有這麼龐大的兵力,反而吃了一驚。

“什麼?光是江淮一線,就有一百多萬!這可是真的?”

“那麼,何以不趕快出師北伐,趁流賊立足未穩,奪回神京?”

“是呀,聽說流賊之兵,不過三四十萬。兵法有雲:‘倍則圍之’,我兵多於流賊何止兩倍,大可將之重重圍困,然後一鼓殲之!”

“咦,可不是‘倍則圍之’,是‘十則圍之’!”

“‘十則圍之’……不,是‘倍則圍之’。弟記得的!”

“是‘十則圍之’!”

這爭論的兩位是梅朗中和餘懷。吳應箕大約看見如不製止,他們便會爭論個沒完,於是把桌子一拍,不耐煩地說:“淡心說得對,是‘十則圍之’!不過,先別管這個了。眼下還輪不著我輩去領兵打仗,倒是商量一下,如何管領這留都的清議是正經!”說著,他轉過長著刺蝟般胡子的臉:

“定生,你且說下去!”

陳貞慧點點頭,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又繼續說:“適才兄等曾言,時至今日,能砥柱中流,擔當中興大任者,舍我東林、複社而外,已無他人。此自是當然不易之理。唯是中興之要務,當以何者為第一,兄等可曾思及麼?”

“這——自然是擁立新君,再造朝廷。”看見一時間沒有人作聲,梅朗中憋不住冒出一句。

陳貞慧微微一笑:“弟是說新君登極之後。”

“那就該出師北伐!”

“該舉哀發喪!”

“該起用賢能!”

好幾個聲音搶著回答。

“不對!”有人忽然大聲反駁。大家回頭看去,發現原來是黃宗羲,也許因為初來乍到,對留都的情形還不太了解,所以這一陣子,他隻是靜靜地坐著,沒有插嘴;不過,此刻卻分明地激動起來。

“不對!”他吵架似的重複說,“新君即位之後,第一等要務,乃在於痛下決斷,力矯先朝積弊,博采良謨,頒行新政,以紓民困,固國本,如此,方能言圖存,方可言中興!”

陳貞慧的目光閃亮了一下,讚許地點點頭:“正是如此!唯是先朝之弊,積重已深,非以絕大之毅力心智,不能有濟。如今雖有史、高、張、薑諸公,合力把持於上,恐猶未足當陳規腐說之扞格,須得我仁人君子,各展長才,群策群力,庶幾能收撥亂反正之效。所以,時至今日,我輩若仍謹守既往,以主持清議為務,已不足以言應變,不足以言建功,必須更進一層,直預其事,方不致錯失良機,空負此一腔忠貞熱血!”

複社曆來的行動方式是主持清議,量裁人物,除此之外,大家還從未想到過有別的幹政辦法。所以忽然聽陳貞慧說還要“更進一層”,大家都不禁瞪大了眼睛,隨即又你看我,我看你,現出迷惑的樣子。

“隻是,以我輩一介布衣,又何從直預其事?”有人遲遲疑疑地冒出一句。

“唔,兄且聽弟說!”陳貞慧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不由自主興奮起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打算說出自己的計劃。然而,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裏的顧杲,忽然站起身,拱一拱手說:

“列位社兄且坐,小弟告退了!”

說完,也不待大家答應,他就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

陳貞慧錯愕了一下,連忙追問:“哎,子方兄,你要上哪兒去?”

顧杲卻不回答,轉眼間已經走出門外。陳貞慧急了,匆匆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了出去,跟著追出去的還有黃宗羲和梅朗中。

“子方、子方,別走啊!你這是做什麼?”他們朝顧杲的背影一齊叫喚。

顧杲站住了。他回過頭來,陰鬱而冰冷地望著朋友,嘴唇翕動了一下,仿佛想說什麼,但終於仍舊轉過頭,邁開大步,很快消失在通向書坊鋪麵的那扇門內。

陳貞慧同黃、梅二人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拿不準是否要追他回來。黃宗羲因為同顧杲一向頂要好,自告奮勇地說:

“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