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朋友哪兒也不去,卻領著自己回到住處來,黃宗羲那顆懸著的心,總算稍稍放下了一點。“行,隻要回到這裏,事情就好辦。我總有法子把你勸解過來,不再去胡思亂想!”看見顧杲進了門,徑直朝東廂走去,他也跟了過去。

顧杲走進起居室,就站住了。

“顧長,顧長!”他大聲叫喚。等又高又瘦的仆人應聲奔進來,他就陰鬱地望著對方的下巴,吩咐說:“你去——即刻收拾行李,然後再去船行瞧瞧,看幾時有船去無錫——快點!”

顧長顯然毫無思想準備,但主人那冰冷的神情使他不敢多問,隻眨眨眼睛,躬身答應說:“是!”

黃宗羲卻吃了一驚。

“怎麼,兄這、這就要回無錫?”他忙不迭追問。

也就是到了這時,顧杲的神色才緩和下來。他把長鼻子轉向朋友,平靜地說:“正是。眼下留都立君之局已定,弟再留無益,是以打算束裝歸裏,以慰雙親懸念。隻是與兄一別二載,今日幸得相會,弟卻未能奉陪,甚覺歉疚,唯有在此謝過了!”說完,深深作了一揖。

黃宗羲遲遲疑疑地回著禮。“怎麼,鬧了半天,原來他反倒是打算撒手不管,一走了之?當此社稷危傾之際,身為仁人君子,又豈可畏死逃責,自棄所求?”他不以為然地想,口氣隨之變得嚴峻起來:

“子方,你說的可是實話?你當真要回無錫?”

“……”

“莫非兄以為,眼下沒有別的事可做了?”

“別的?”顧杲望了望朋友,隨即又移開了眼睛,神情顯得有點激動,“時至今日,還有什麼別的可做?”

“怎麼會沒有?”黃宗羲反駁說,“眼下神京不幸陷於賊手,可大江南北仍是我大明的天下,元氣未竭,民心可用,兼以迎立之議已成,新君不日便可即位。此正是我誌士仁人戮力同心,匡扶社稷,掃滅流寇,再整乾坤之時,又怎會無事可為?”

顧杲冷笑一聲,惡意地說:“兄以為,隻須立了新君,江南就靠得住,大明就能中興麼?或者以為,隻須我東林、複社戮力同心,就能掃滅流寇、光複神京?依弟看,這全是做夢!適才在書坊裏,朝宗、淡心、次尾他們一個勁兒起哄,還有定生,說得煞有介事,其實統統是做夢!”

“啊,做夢?”

“哼,北都所以有今日之變,是因聖上昏庸麼?是因百姓貪亂麼?都不是!皆因我朝二百七十年間,種種弊端苛政,已至積重難返。非厲行改革,不足以圖存。唯是先帝在位十七載,宵衣旰食,欲謀社稷之安,卻獨不以改革為急務,遂致國事大壞,終不可救。時至今日,諸君子縱有改弦更張之想,到底還有什麼用!譬如廣廈巨舟,當其飄搖風雨之際,不急圖搶救,及至傾覆過半,裹傷逃死尚且不暇,複有何改革之可言?而不行改革,卻謂恢複不遠,中興可期,豈非癡人說夢!”

“可是……”

“兄聽我說!”顧杲粗暴地揮了一下手,“若問先帝勵精圖治,何以改革終不能行?此無他,皆因先帝雖知東林為君子,卻因所依附者不純為君子而疑之;雖知攻東林者為小人,卻以其可以牽製東林而參用之,卒至君子盡去,而小人獨存。是故迨及國變,終無改革之心,亦無主持之人,此君子、小人兩立之大害也!若謂南都新立,未嚐不是改弦易轍之機,唯是東林當道諸公,全不以先朝為鑒,竟懾於擁‘福’派之氣焰,改立桂藩,更將此舉商之於馬瑤草!馬瑤草是什麼東西?阮胡子的一個死黨!十足的奸險小人!今後朝政,竟容此輩摻和,試問還有什麼指望?又有什麼可為!”

顧杲大聲地、咬牙切齒地說著,神情是那樣激憤,目光是那樣痛苦。看來,他對於當前的局勢確實已經根本絕望,他之決定歸隱鄉裏,也是無法改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