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不由得沉默下來。不錯,在得知朋友並非打算尋死,而是試圖一走了之的當兒,他確實大為反感。然而,顧杲這一番尖銳得近乎刺耳的分析,卻深深地震撼著他的心。事實上,老朋友的不少看法,包括其中說到的許多話,都是黃宗羲平日所想到、並且經常提出來同對方討論的。有一些,簡直就是出於黃宗羲自己口中的原話。然而,最近這些天來,由於某種複雜的、混亂的、說不清的原因,他卻一直有意無意地回避著,不願意深入地去想它。如今,由朋友之口毫不容情地指出來,使他像被一下子扯掉了蒙在眼前的黑布,對時局再也無法不加以正視了。
“倘使兄必定要走,”終於,他沮喪地低聲說,“那就走吧。趁早走了,或許還能免於到時玉石俱焚!”
顧杲正挑釁地盯著朋友,分明在心裏憋足了勁,準備迎接必然爆發的激烈爭論。聽了這句話,他怔了一下,興奮的神態消失了。他收回視線,默默轉過身,在屋子裏走了幾步,隨即站住,悻悻然問:
“既然如此,兄為何不走?”
黃宗羲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弟不走。”
“為什麼?”
“弟不能走。”
“有什麼不能?”顧杲突然跺了一下腳,憤怒地大嚷起來,“啊,有什麼不能?你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既然我說什麼他們都不當一回事,既然他們……”
“可賢契乃東林之後!”一個嚴厲的、略帶沙啞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黃宗羲愕然回過頭去,發現門檻外,站著一位臉孔瘦小,卻須發蓬然的長者,正用那雙黑中帶綠的眼睛,從濃密的眉毛下直望著顧杲。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周鑣已經聞聲來到了。
“當初,”周鑣跨進門檻,繼續說,“二位賢契之先人生逢朝政濁亂,綱紀倒置之世,為謀社稷之安,曾不惜以頸血一濺權奸,終致沉冤詔獄。幸賴大行皇帝英睿神武,誅戮客、魏,窮治閹黨,為東林昭雪表旌,我輩君子方能有今日。目下國難方殷,君仇未複,莫非賢契竟忘卻先人之誌,意欲避艱逃責耶?”
在複社士子們的心目當中,周鑣的話一向有著很重的分量,何況此刻他又是一副疾言厲色的神情,所以,不僅顧杲像是給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呆著臉噎住了,就連黃宗羲也訕訕地低下了頭。
“學生還記得,”周鑣收回責備的目光,口氣也稍稍緩和下來,“戊辰那一年,賢契與太衝等一班東林子弟進京訟冤,聚哭於午門之外,聲聞禁中。當時,先帝特遣內臣傳諭曰:‘此忠臣孝子之聲也,朕心甚哀!’凡我君子,聆此綸音,莫有不感動悲愴,血沸胸臆者。願君等銘記此語,縱有千難萬險,也應苦節堅行,誓滅狂寇,以報先帝再造之隆恩!”
這麼說完之後,大約認為已經足以使顧杲幡然醒悟,周鑣就不再理會。他把須發蓬然的臉轉向黃宗羲,問:
“嗯,今日兄上書坊去,可見到陳定生?他對兄等說了些什麼?”
黃宗羲正默默地注視著神情痛苦地抱著頭,跌坐在椅子上的顧杲。“啊,也、也沒有說什麼。”他回過頭來慌忙回答。
“難道他沒有說讓你們都去當幕僚的事?”周鑣緊盯不放,顯得十分關切。
“當幕僚?沒有呀!”黃宗羲迷惑地搖搖頭,隨即又“哦”了一聲,說,“他是說過,讓我們不隻要管領清議,還要參預朝政,可如何參預,他尚未及說,小侄便隨子方出來了,是以不曾聽見。”
周鑣點點頭:“這便是了。他說參預朝政,無非是讓你們都去當幕僚!昨日他把這事拿來問我,還要我相助於他。我見他興衝衝的樣子,便沒有即時駁回。其實,我複社之所以有今日之聲威,全憑以在野之身,在士林中主持清議,使當道有所忌憚。一旦都去當幕僚,便得聽命於人,言行俱受所製,還主持得了什麼清議?況且,幕僚也者,充其量不過是書辦雜役的角色,又哪裏輪得著你參預朝政!”
陳貞慧在提出參預朝政的設想時,由於曾經明確表示,目的在於影響當權者,以推動朝廷革除積弊,頒行新政,所以黃宗羲本覺得頗對自己的心思。如今聽了周鑣一通尖銳的指斥,他不由得沉吟起來。不過,改革朝政是黃宗羲多年來孜孜以求的主張,要是連嚐試一下的機會都放棄,他還真有點舍不得。所以,遲疑了一下,他忍不住試探說:“以小侄之見,或許不妨試著當一陣子?若看著不成,再行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