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以往很少同這類人物打交道,尤其沒有碰到過這種方式的談話。他縱然有心反駁,到底還得顧及身份和利害,特別在眼下這種場合,不能像對方那樣把什麼都赤裸裸地亮出來。但朱統的窮追狠逼,卻使他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簡直無法招架。於是,他隻好不斷回過頭去,求援地望著楊文驄。

楊文驄顯然也沒料到那花花太歲會突然發難,一時間同樣給鬧蒙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無疑,這位公子爺的脾氣,他到底熟悉得多,於是開口勸阻說:“大公子,牧老是客人,不要如此!”

看見朱統把脖子一挺,像是表示不服,他又連忙撫慰說:“自然,兄的話也不全錯。隻是拿來這當口上說,卻不是時候。”

“怎麼不是時候!聖駕都到儀征了,難道還不是時候?”

“這——也並非不是時候,唯是王舟雖則到了儀征,留都群公卻尚未定議,大事也還不算得定下來,萬一……”

“怎麼不算定下來?有老馬、老盧他們定策主持,有高、王、二劉諸總戎舉兵護送,誰敢不聽從?不聽從就先把他們抓起來!”朱統越加盛氣淩人。

錢謙益起初隻是呆呆聽著,指望楊文驄幫他解脫困境。驀地,他心中一動:“什麼?聖駕已經到了儀征?還有諸總戎舉兵護送——這、這是什麼意思?”他忘記了剛才的尷尬,連忙插進去問:

“龍老,方才你是說……”

楊文驄瞧了瞧客人,隨即垂下眼皮:“嗯,馬瑤草在鳳陽已同守備盧太監商定,奉福藩為三軍之主,並移書留都群公,請立為君。眼下福藩舟抵儀征了。”

他這麼解釋的時候,神情顯得有點慚愧和抱歉,聲音也放得相當低。倒是聽力不佳的錢謙益全神貫注,憑借對方的口形翕張,仍舊聽清了說話的內容,並吃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什、什麼……馬瑤草當真要改立福藩!這、這怎麼成?不成!”

楊文驄似乎已經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朱統卻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歪著腦袋,得意洋洋地說:“怎麼不成?莫非……”

“不!”錢謙益猛地一揮手,粗暴地打斷說。由於氣憤,也由於惶急,他的眼睛和鼻孔全都大張著,黝黑的臉膛憋成深紫,花白胡子在激烈地抖動著。他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邊吵架似的吼叫:

“這是自食其言,背信棄義!是胡鬧!須知立君大事,必當由群臣集議,公推擁戴,方為正則!似這等憑借武力,強行迎立,置祖宗家法於何地?還成何體統!況且眼下社稷危傾,強寇壓境,更須力持安定,以備不虞。你們這等興兵迫脅,倘使眾人不服,鬧將起來,被流寇乘虛南下,這一份罪責,又有誰承當得起?有誰承當得起!”

他怒氣衝衝地質問,使勁地跺著腳。可是當吼叫了一陣,發現兩位聽眾——楊文驄始終低著頭,默不作聲,而朱統則靠在椅子上,古怪的臉孔掛著冷笑,錢謙益就閉上嘴巴,呆立了一會,最後,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上。

尷尬被逐

“不,不成!我得趕快回去,瞧瞧呂儼若他們今日集議,結果到底怎樣!”茫然中,一個聲音在錢謙益心中響起。於是,他掙紮著,打算站起身。就在這時,一名仆人匆匆走進來,低著頭報告說:

“稟老爺,阮老爺來拜!”

“哪個阮老爺?”楊文驄似乎沒有聽明白。

“就是平日常來的那位胡子老爺!”

“什麼?阮圓海!阮圓海回來了?”驚訝的楊文驄一下子離開了椅子,“他在哪裏?快,快請!”

這麼一來,錢謙益和朱統也著了忙,不約而同地站起身,跟著迎出門去。

剛跨出門檻,他們就看見,阮大铖正挺著那肥胖的身軀沿著回廊大步走過來。

“哎呀,圓老!你回來啦!什麼時候到的?怎麼弟等都不知道?”楊文驄連忙迎上前去,大聲招呼著。

“哈哈,回來了,回來了!你當然不知道。我剛下的船,連家門也沒進,就訪你來了!哈哈哈哈!”阮大铖用響亮的、興衝衝的聲音回答著,老遠就拱著手。他那肉乎乎的胖臉顯得容光煥發,烏黑油亮的大胡子在肚皮上歡快地擺動著。他一陣風似的來到楊文驄跟前,一邊行著禮,一邊迫不及待地問:

“怎麼樣,老馬決計擁立福藩的事,你們可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