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老,一切進屋再談!”楊文驄攔住他,微笑著說。

“哦,對,對,進屋再談,進屋再談!”阮大铖馬上表示同意,隨即按照楊文驄的示意,轉過身,同朱統行禮。然而,當看清第三個等著同他相見的原來是錢謙益,阮大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接著,臉就拉了下來:

“噢,原來牧老也在,失瞻了!”

這麼冷冷地招呼了一句之後,他就背過身,隻顧同楊、朱二人繼續大說大笑地寒暄著,搖搖擺擺地走進廳堂去。

對方這種有意的冷落,無疑使錢謙益頗為難堪。要在平時,他自必會立即辭出。可是眼下的情勢卻不同——阮大铖是從鳳陽回來的。而且,作為馬士英這次毀約背盟,悍然以武力擁立福王的主謀者,這個狡詐悍鷙的胡子,很可能就是跟隨那些護送福王的軍隊一道回來的,他這麼急急忙忙來訪楊文驄,自然有許多機密緊急的事宜要向主人通傳。而這些事宜,說不定每一件都攸關著他錢某人今後的命運和生死——“嗯,無論如何,我也該設法刺探一下。既然他們還不曾下逐客令,我又何必急著要走!”這麼一想,他就不待對方招呼,徑自跟在後麵,重新走回廳堂裏。

這時,阮大铖等人已經分賓主坐下,忽然看見錢謙益跟了進來,倒錯愕了一下。不過,衝著錢謙益到底是一位有點身份的客人,他們大抵覺得也不便立即攆他走。相反,好好先生楊文驄還趕緊站起來,殷勤地招呼他坐下。隻是這麼一來,大家也就暫時變得沒有話說,廳堂裏出現了一陣子靜默。

錢謙益當然意識到這種場麵對自己最不利。因為無話可說的下一步,照例應當是不相幹的客人告退。所以,他決心趕緊把話頭牽扯起來。

“圓老,多年不見,想不到兄不止風采如昔,而且氣色似覺更勝,真乃可慰可喜呀!”他滿臉堆笑地說。這句話,倒不全是胡亂恭維。事實上,剛才同阮大铖驟然相見,對方所表現出來的過人精力,確實讓錢謙益暗暗驚異。

阮大铖卻沒有被這句恭維所打動。他低著腦袋,把大胡子擱在圓滾滾的肚皮上,眼皮兒也不動一動,隻含糊地答應:

“嗯,嗯!”

“雖然與圓老久違,但大作《燕子箋》,弟卻是早就拜觀了的。真是清詞麗句,妙想奇思,便是湯若士複生,弟以為也不過如此!”錢謙益換了一個話題。這次是衝著對方引以自豪的戲劇作品而言,他估計阮大铖應當會有所反應。

“嗯,嗯。”

“記得周閣老在世時,曾移書於弟,對圓老極為推許,且甚以未得其用為可惜,弟亦深然之!孰料未幾周閣老即不幸辭世,良可慨歎。當時弟曾作詩挽他,不知圓老亦有作否?”錢謙益又說。他心想:“前年為了幫你開脫惡名,我錢某也曾出過大力,並且招惹了一身是非。雖然事沒辦成,但那一番勞苦,你總不能不認賬吧?”

誰知,阮大铖的回答,仍舊是那兩個字:

“嗯,嗯。”

這麼一來,錢謙益就給弄得束手無策,隻好尷尬地坐在那裏,一個勁兒地捋著花白胡子。

倒是主人楊文驄瞧著這情景,似乎有點過意不去,他開始出來打圓場,主動挑起各種話題,向大家說道:前一陣子,駐紮在南京城外的守軍,由於糧餉拖欠太久,心懷怨望,加上奸人從中煽惑,有嘩變鬧事的跡象,形勢頗為緊張。幸虧前幾日從廣東押解來的餉銀到了,戶部立即予以發放,才把局麵穩定下來。他接著又說道:近日南京宮城裏的太監傳出一件怪事,說三月十九那天,乾清宮的地基發生塌陷,露出來一方石碑,上麵鑿著幾個字,道是:“一小又一了,目上一刀丁戊攪,平明騎馬入宮門,散在皇極京城擾。”當時大家不解何意,現在才明白,那頭兩句指的正是“李自成”三字。此碑出現,實乃上天示警。隨後,他又向大家說起:另一支“流寇”——張獻忠所率的農民軍,自今年正月經荊州十三隘口進入四川後,已經襲破夔州,準備進兵成都、重慶,看來,蜀中從此不得安寧了!末了,楊文驄還說到舊院的名妓顧眉,自從去年嫁給兵科給事中龔鼎孳後,便移居北京。這次同丈夫一道陷於賊手,不知生死如何。等等。錢謙益為著擺脫冷場的困境,自然竭力湊興,不斷地插話、微笑,表示歎息或驚奇。然而,這一招依然無效。相反,阮大铖顯得愈加不耐煩。他先是裝聾作啞,不參與談話,接著就嗬欠連連;最後,幹脆斜著眼睛朝朱統直打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