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戾牛的骨頭。戾牛身如象、頭如豬,最是福相。它的頭,雖然沒有一座山那麼大,吹進風去,卻能發出一座山咆哮那麼樣的聲音。據說地獄裏的惡鬼聽到這種聲音,都會嚇得讓開路。所以它是下葬儀式上再絕妙不過的樂器。
戾牛數量不多,頭骨難取更難吹。一千個獵人日夜不停搜山的話,大約要一千個月才能找到一頭,用一千個人圍堵,或者能把它的頭砍下來,風幹一千天,可以吹了,一個人是吹不響的,隻好在頭骨的裂口處接個大管子,大管子後頭再接許多根小管子,每根小管子後頭再接小小管子……不說一千,至少也要有七八百個吹鼓手吧,每人分到一根細管子一起吹,所有的力量彙在一起,才能把它吹響。
所以它根本不是尋常老百姓能用得起的,而是“君”級葬禮上的專用禮器。
安城前城君的葬禮已經開始。
太夫人身體微微前傾,瞪著前方,好像能看到葬禮的現場。如果她有隔空殺人的本事,說不定兼思現在就死在她視線下了。
洪縵悄悄從母親懷裏探出一隻眼睛,有點害怕這樣僵硬緊張的母親。他知道今天要有大事發生,跟大哥能不能坐穩君位有關。君位這樣棘手?他心涼了。上次他父親死的時候,他還在睡覺,一覺醒來,覺得氣氛有點異常,可母親立刻就笑著把他摟在懷裏,吻著他的額頭,勸慰他說:“好了,縵兒,不怕,一切都好了。”所以他並不覺得君位更替是很嚇人的事,再說父親反正對他不太好。
現在他忽然有些懷念起父親來,不知父親在九泉之下好不好。
安城前城君躺在九重棺槨中。
他的大兒子身著千佛麻衣,戴雪白高冠,一副孝子打扮,單等送他入土,安城半遮半掩的“哀悼先君”時間就可以結束了,之後該豁開來慶賀新君,新君的一套狗腿班子已經設計出許多精彩節目,保證賞心悅目、普天同慶。
可是新君的臉現在卻很難看。
戾牛號角聲停了。他問台階下一群麵色同樣難看的大臣:“你們要我開棺?”
大臣們有的木立,有的哆嗦,有的擦汗,有的攥拳,有的看來看去,終於有一個胡子最白、腰杆最硬的回答說:“是。”
這位白胡子老臣並不是多麼忠直的人。真正忠直的人,在前城君奪前前城君,也就是簡竹父母位的時候,已經殉了前前城君了,就算沒殉,在天下大定之後,也被前城君殺得差不多了。白胡子老臣之所以沒死,就在於他很能擺出一張忠直的臉,溜須拍馬、見風使舵、看人下碟。
這次他看新君洪綜要輸,仲縑君翻盤勝算卻很大。
有幕僚說仲縑君在“義軍”事件中被抹黑了,對!可是再怎樣黑,也比不上洪綜弑父的大罪。還有幕僚說仲縑君蠢到沒有向棲城覺城借兵。對!可是這樣一來,仲縑君登城君位後,來分蛋糕的人就少了。
再說“白玉公子”洪縑,能力還是相當不錯的,隻身能潛回京城,初探父棺時沒有被洪綜的重重陷阱抓住,並且還能聯絡上不少文臣武將,說動他們協助自己。白胡子老臣頗為意動,再打聽到一個勁爆消息之後,就決定下注了。
這個勁爆消息,隻有他這樣重量級的人才能聽到,連洪綜方麵的探子都被蒙在鼓裏。
這個消息說,華城娑十三姬,願支持洪二少君。
洪綜即位稱君號後,洪綜的兒子可以稱少君,洪縑卻不能了。太夫人她們稱呼洪縑為“仲縑君”,而不是少君,就是這個道理。娑十三姬偏偏置此禮法於不顧,擺明了不承認洪綜登基。
此地十二城,華城尚武第一、任俠第一。娑十三姬風采絕世,華城子弟無不願受其芳命,以為其裙下奔波為榮。娑十三姬支持一個人或反對一個人,分量是很重的。
親手送出四塊玉,娑十三姬豈不對這四位公子頗加青睞?棲城席少青受屈於其親父,娑十三姬不好插手;安城替位時,娑十三姬可是發過話的,聖媛裳跟娑十三姬也是手帕交,但娑十三姬至少保定興功公雲軒這條命,聲稱誰要動雲軒一個指頭,就是與娑十三為敵,雲軒果然全須全尾囫圇了性命。而青玉公子……青玉公子是死了,娑十三姬沒保住。但那涉及華城高層次錯綜複雜的鬥爭,青玉公子華山公曾站錯立場,對娑十三姬無禮……
咳咳,扯回安城,娑十三姬力助洪縑,是很可能啊!
洪縑敢拒絕棲城的幫助,會不會也因為得到了娑十三姬更有力的保證、更優惠的條件?
白胡子老臣越想越對,果斷投靠洪縑!
靠他打頭陣壯膽,後麵很多大臣也能跟著說出話來了:“是。”“是!”“先君駕崩太過突然……”“請開棺釋疑!”
“開棺驚擾死者,責任誰能承擔?”洪綜冰冷道。
“臣等願承擔。”白胡子老頭果斷回答。
反正他既然已經挑頭提請開棺,責任是跑不了的。虱多不癢,債多不愁,樂得落個嘴頭豪邁。
“你?”洪綜輕蔑地從頭打量他到腳,“就算把你剮了,也償不了先君所受的汙辱。”
“我能償得了吧?”一個人沉靜地從後頭走出來。
洪綜的瞳孔收縮。
這才是正主兒,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洪縑。
兼思穿著一身雪白麻衣,表情悲哀。他本來真的可以連“洪”這個姓都拋棄,在偏僻的小紙坊裏做個沉默寒酸的小夥計,但世事如濤,人身如萍,起伏由不得他。
他不能不回到這裏來,承擔自己的責任,與兄長對決。
“我有理由相信,你謀害了父親。”他一字一字道,“請開棺,以示天下。若開錯了,我此身發膚血肉,受之於父母,願寸磔於此,向父親請罪,夠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