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聆聽的琴聲,是小提琴。
童年在小山村時,清晨時分,要是父親喚我們起床得不到響應的話,他會動用兩大法寶,把懶睡的我叫出被窩。這兩大法寶是:狗和小提琴。
父親會把屋門敞開,將在院子中守完夜的狗放進我的睡房,狗搖頭擺尾地進來後,歡天喜地地把兩隻前爪搭在炕沿兒上,伸出柔軟的舌頭,哼哧哼哧地舔我的臉,直到把我舔醒。
要麼,父親會取下掛在牆上的小提琴,站在炕前,有板有眼地拉起來。琴聲如黎明之船,駛入我昏沉的睡眠裏,將我照亮。當我睜開眼的時候,琴聲還在繼續,玻璃窗上彌漫著朝霞,好像朝霞也喜歡琴聲,特意從天庭飛來聽琴。
我對琴聲的記憶,與“蘇醒”就分不開了。在我心目中,琴聲就是林間的流水,能讓人提神醒腦;琴聲更是田野的清風,帶給人溫柔的心境。這樣與朝陽為伴的琴聲,無疑是年輕的、活潑的、富有朝氣的。
成年以後,盡管我在音樂廳欣賞過名家演奏的小提琴,但感覺總不如童年聽到的琴聲美妙。細究起來,不是父親的琴拉得好,而是因為琴聲的出現依托著樸素的板夾泥房屋,依托著紅彤彤的朝霞,依托著青蔥的菜園和純淨的空氣,依托著一顆少年的心,因而顯得格外有韻致。
在交響樂中,我總能從笛、笙、號等管樂器,以及鑼鼓、木魚等打擊樂器中,感受到小提琴強大的存在。交響樂離開它,如同一個人被剝離了心髒,是沒有生命力的。由於愛它,連帶著喜歡上了其他的弦樂器,如琵琶、胡琴等。那一根根琴弦在我眼中就是氵曰氵曰流水,絲絲晨風,縷縷月光,嫋嫋炊煙。
現存的世界上最古老的琴,是古琴吧。古人的詩詞歌賦中,常常出現“瑤琴”的字眼,說的就是它。我最早認識古琴,是1994年在雲南麗江的玉龍雪山腳下。中秋節的晚上,一行人在大研古鎮聽老人們演奏洞經音樂。洞經音樂如同仙樂,至美至純。在幽幽的絲竹聲中,你能清晰地辨出古琴清麗的影子。古琴聲宛如落在水麵的星光,宛如生長在花蕾中的晨露,給整首樂曲帶來濕潤、清新的氣象。據說有張古琴,有幾百年的曆史。它似乎還裹挾著舊時代梅花的苦香氣,說不出的風雅。
我與古琴這一別,竟是十多年。
去年11月,在香港城市大學的惠卿劇院,我又與古琴相逢。城市大學舉辦了一場古琴演奏會,請來了國內演奏古琴的名家。那天劇院爆滿,作為主持人的城市大學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鄭培凱教授,特意穿上了一件灰色的長袍。演奏開始了,首先出場的是丁承運先生,他是武漢音樂學院的教授,他首演的曲目是《白雪》。盡管劇場很安靜,音響效果也不錯,可是幾百人的呼吸聲聚合在一起,還是弱化了琴聲,雖然古琴傳達的是那種曠古的美感,但在大劇場聽起來,它還是顯得寥落了。第二個出場的,是李祥霆先生,也許由於他是遼源人的緣故,他的《流水》和《幽蘭》,粗獷豪放,如同一陣急雨,沁人肺腑,聲聲入耳。然而接下來的幾位,又回到了初始的風格,盡管他們在演奏上無可挑剔,彈奏的又是名曲,如《忘憂》、《平沙落雁》、《長門怨》等,可是卻缺少那種攝人魂魄的力量。未等曲終,與我同去的幾位外國作家,有兩位提前離座,一位酣然入睡。隻有坐在我身旁的尼日利亞作家阿基耶拿,始終饒有興味地欣賞著。演奏間隙,阿基耶拿問我,遲,你最喜歡哪一曲?我說最喜歡第二個人的演奏,他興奮地叫道:我也喜歡他!看來李祥霆那蒼涼雄渾的琴風,與尼日利亞大地上回蕩的風是相似的。
這次演奏會,總感覺不如在麗江與古琴初識時來得愜意,究其原因,當年我聽到的古琴,是裹挾在笙、笛和胡撥等樂器聲中的。古琴有了唱和的,氣勢就大了。而且,那次欣賞洞經音樂時,坐在草墩上,手中又有高山雪茶在握。而在惠卿劇院聽到的古琴,是在大劇場不說,古琴還是單槍匹馬地出場,劇場偶有的咳嗽聲和手提電話的鈴音,都傷害了音樂的品質。我想古琴的獨奏,最適合的場所還是在大自然中,在林中溪畔,在鳥語和落花聲裏。聽眾不需多,三五人,散坐在石頭上。撫琴者完全可以把琴置於膝上,與鬆濤和流水唱和。由此說來,真正的風雅是私人化的。難怪王維在《竹裏館》裏這樣寫道:“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003年把古琴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古琴由此成為世上最蒼老的琴。它們很難再回到曾讓它們無比燦爛的那個時代,它們在日新月異的時代裏落落寡合。但它們是巍峨的,如同冰山,風骨依然,難以征服。這樣的琴哪怕有一天消失了,它留給天地間的,也是最美的一抹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