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作品中“手”的刻畫
在文學作品中,突出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手”的刻畫是頗為重要的。手,同人的麵部器官一樣引人注目,而且是人體中最敏感最豐富的表情器官之一。法國畫家德拉克洛瓦說:“手應該象臉一樣地富有表情。”這充分表明手具有臉的表意功能,而且在具體暴露人物的思想感情或性格上,手往往比臉色比眼睛更直接更坦白更難以掩飾。所以,善於捕捉手的細節刻畫,有助於準確表現人物的性格特征,顯露人物的內心世界,深化作品的主題思想,加強人物的典型意義。魯迅先生深諳其中奧妙,在其小說中,十分重視對“手”的刻畫,寫得準確生動,發人深省,能於細微處見精神,纖塵中見大千。可謂刻畫“手”的聖手。
《藥》中對貧苦群眾華老栓形象的創造,魯迅完全撇開肖像描寫,並且極少運用對話,而主要借助對華老栓“手”的刻畫,來顯示人物的心理活動,幫助人物完成“去刑場買藥”、“給兒子吃藥”、“茶館聽茶客議藥”這一係列動作,其對“手”的刻畫,達到了非凡的生動與準確。去給兒子買藥前,接過老伴遞給他的一包洋錢,“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麵按了兩下”;走到丁字街,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這裏作者借助“抖抖”、“按”這些手勢的個性化動作,表明了華老栓錢來之不易,表明了他對自己多年來省吃儉用積攢的血汗錢的無比珍重與謹慎,他的小心翼翼也同時表明了這錢關係兒子的性命,此處雖言簡卻意賅。當他見到劊子手時,一見“那紅的”,“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劊子手,自己卻不敢伸手接那“紅的”。用“摸出”“抖抖”活化出老實安分而又膽小懦弱的貧苦市民華老栓的人物形象,借助華老栓的手,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出華老栓救兒心切卻又被人血驚嚇地那種緊張狀態,那種想接“藥”卻又不敢拿“藥”的極度矛盾心理。
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劊子手兩隻賣“藥”的手,“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人一隻大手,向他攤著;一隻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這手的一“攤”一“撮”,不但恰如其分地表現了跋扈驕橫的劊子手的身份和架勢,也直接表現了劊子手的凶殘和貪婪。接著寫劊子手交貨、抓錢的動作,作者用了六個典型動詞“搶”、“扯”、“裹”、“塞”、“抓”、“捏一捏”,用一連串的精確的手的細節刻畫,不但充分地傳神地表現出這個殺人賣血、蠻橫貪婪的劊子手形象,而且也與華老栓的老實懦弱形成鮮明對比,使弱的顯得更弱,惡的顯得更惡,愚昧的顯得更愚昧,害人騙財的顯得更卑鄙,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
當華老栓買藥歸來,小栓吃罷藥後,小說中又一重要人物康大叔闖進茶館,對華老栓一家大嚷買了人血饅頭“就是運氣了你!”時,寫“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僅此兩筆,魯迅筆頭直描兩手,就傳神地表現出華老栓愚昧透頂地垂手恭聽,虔誠篤信人血饅頭能治好兒子的病,對透露殺人消息的康大叔的真誠感激之態,讀時令人實在忍不住扼腕心痛!
在小說《孔已己》中,魯迅對落魄知識分子孔已己的刻畫,也是緊緊抓住孔已己的雙手,來完成對人物的塑造。比如作者筆下的孔已己麵對天真可愛的孩子們,“顯示出極高興的樣子,他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台”,或“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或“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滿口“多乎哉?不多也。”作者用長指甲的“敲著”,“蘸了”,“伸開”,“罩住”等非常具有個性化的手的動作,簡潔而傳神地刻畫出孔已己這個迂腐而又善良的封建社會讀書人的形象。當孔已己的命運發生變化時,作者也非常巧妙地借助於對孔已己手的刻畫,來反映他的不同境遇。孔已己斷腿之前,魯迅用“便排出九文大錢”,“排”字活化出孔已己的顯闊心態和讀書人的優越感;而斷腿後的孔已己則是“從破衣袋裏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魯迅先生用手的動作“摸”字形神畢肖地刻畫出孔已己令人觸目驚心的可悲結局。從“排”到“摸”借助刻畫孔已己買酒付錢的兩個典型的手的動態細節,相當深刻地記載了孔已己獨特的人生曆史,概括了孔已己一生的悲劇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