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7例,“落”字作墜落、隕落解釋,灼然無疑。準此,《桃花源記》中的落字也不可能忽然變為“始”的意義。而這正是王力先生所說:“語言是社會的產物;詞的意義是被社會製約著的。”我們不能離開語言的社會性和時代特征,對詞義進行隨意的解釋。訓詁中固然不能以今律古,同樣也不能以古律今。
我們再從版本學的角度來看。陶淵明《桃花源記》裏“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句,“芳草”二字,亦有版本作“芳華”的,如曾集刻本,魯銓刻蘇寫大字本,舊題陶潛撰《搜神後記》引《桃花源記》,都寫作“芳華”;孰是孰非,姑且不論。而且,今天所傳的《陶淵明集》為北魏陽休編集的,陽氏自謂他之前陶集傳本已經有三種至多,互有異同。從這裏傳達出一個信息,《桃花源記》有可能隻寫花而不及草的。如我們采用另一版本的《桃花源記》正文,則可以推斷,陶淵明用“芳華鮮美”表現樹上的花朵,“落英繽紛”描繪落地的花瓣。由此龍文認為“落英繽紛”從美感上說落花有衰敗感,有悖《桃花源記》文本展現一個春光明媚、生機勃勃、景色異常的美景,如把“落英繽紛”理解為落花狼藉滿地,大煞風景的論題,不攻自破。
再則,從美學的眼光來看,為什麼“落英繽紛”——即落花滿地,就一定是一派衰敗零落景象呢?從文學欣賞和美學的角度看,對“落英繽紛”四字隨意地進行解釋,這種方法不夠科學。宋人歐陽修《采桑子》詞雲:“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垂柳闌幹盡日風。”胡雲翼注雲:“狼藉殘紅——落花散亂,這句承接前句,有欣賞落英繽紛的意思。”可見“落英繽紛”未必就不美,未必就大煞風景。從我們國古代詩文還可以引用更多的以“落花”(尤其是凋落的桃花)來表現春光明媚熱烈繁盛景象的詩詞曲文,在此不再一一列舉。我們不妨想象一下《桃花源記》描寫的“落英繽紛”的景象:春日日暖風和,桃花邊開邊落,樹上紅花綴滿枝頭,空中粉紅花瓣紛飛飄落,地上落紅片片,桃花溪水中濕紅點點,再有鮮美的綠草想映襯,這是何等的賞心悅目!這就是陶淵明眼中的桃花林。反過來說,假如桃花剛剛綻放,如乳頭般隱約綴在枝頭,也許就不一定會有“繽紛“的感受。由此可見,不從語言事實出發,單從文學欣賞的角度進行主觀臆測,所得結論往往不可靠。
最後,回到訓詁學上來。一個字或詞在文本語言環境中的意義是什麼,這是訓詁學的任務,本來不應該牽涉到文學和美學上去。“落英繽紛”中的“落”字應訓作什麼隻是個訓詁問題,而與“落英繽紛”是否美麗沒有關係。龍文用不是訓詁學的東西來求證訓詁學上的問題,如果不是出於無知,至少也有悖科學精神。對《桃花源記》裏“落英繽紛”之“落”字,絕不宜訓為“始”,“落英繽紛”也絕不能解釋作“初開的花繁盛錯雜”,還是釋作“凋落的花瓣滿地”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