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對祂來說,是不存在白天黑夜之分的。
除了行俠仗義或有其他事務纏身的時候,繆難飛能每日練武二十個小時以上的時間。
隻有自己一個人醒著的黑夜。
隻有自己一個人的練習場。
二十多年下來,繆難飛似乎早就習慣了孤獨。
可在這段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旅途上,繆難飛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錯了,“我並沒有習慣孤獨。孤獨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饑渴,人怎麼可能習慣饑渴呢?”
繆難飛品味到孤獨,那是一種不可抵抗的恐懼,更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饑渴:整個世界隻剩下一個人存在。除了你就是世界,沒有別的人的存在。時間失去了意義,仿佛胸中懷著的一切都已經死去。
你將要枯竭,就像得不到澆灌的花。
為了對抗孤獨,繆難飛開始努力地回想過去,試圖抓住什麼東西、什麼人、什麼關係,僅僅為了保存一個幻想--我並不孤獨,但痛苦產生了。一個問題出現在祂心裏,你知道你是什麼嗎?
繆難飛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所以有痛苦產生了。
寧羅的身影出現在繆難飛眼前,盡管有一刻忘記了孤獨,但下一刻又意識到這種關係或說情誼是不長久的。
我走了幾年了?
這麼長時間,她會不會變心?
我和她的相識太過普通了,她會不會不記得了?
我相貌平平,她會不會隻是在利用我?
她有沒有真的愛過我?
她是不是一直在恨我?
我的付出會是徒勞的嗎?
我······
“住嘴!”
繆難飛一次次的說不,一次次的痛斥自己的軟弱,但在內心的深處卻有一個聲音這樣說:“多麼美妙,這個人多麼美妙,這種關係多麼美妙,但是在幻想背後呢?”
“住嘴!”
回憶帶來了肯定的安慰,壓製著恐懼,多多少少使得祂感到好一點了。最少,祂可以試著去感到好一點了,假裝去感到好一些。
痛苦並沒有因為回憶而有所減弱,相反它越加熾烈。
我走到了嗎?
快了。
我快走到了嗎?
快了。
我變得這麼醜這麼虛弱,她還能認出來嗎?她還願意認出來嗎?
她一定能認出來。
我······
“不。”
不管繆難飛怎麼去否定,疑問還是從心底冒出來。
明天會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人整個的生命都處在永恒的變化裏,沒有什麼是不變的。不管想要抓住什麼,在這飛速變換著的世界中都是徒勞的。
人抓不住任何東西。
人希翼某種東西永恒不變,然而它們都會改變,健康、力量、金錢、感情、權力地位等等,沒有一樣能不改變。在時光流逝中,人終有一天會明白,現實隻是按照它自身的規律發展,不會依從誰的意願。
繆難飛希望寧羅永遠是祂的妻子,然而未來她可能會成為敵人,或者祂會失去她,她不再和祂在一起。
這都是可能的。
回憶被一遍一遍的咀嚼,連殘渣也被消化。
但使命還沒完成。
旅途仍未結束。
但繆難飛已經被摧毀了,腦空空如也了,心幹涸了。
從來都沒有如此漫長的處在孤獨裏,從來都沒有如此深刻地了解到「不在」的可怕,從來都沒有如此徹底地拜倒在恐懼麵前。
忘記了怎麼說話。
忘記了怎麼去書寫文字。
我不存在了。
那個名為自我的東西就像垃圾一樣被丟棄了,就像是砂礫一般隨風而散了。
不知過了多久。繆難飛渡過了飛沙地,走到了C級危險區的邊界上,但卻茫然不覺,隻是猶如行屍走肉般不斷地向前走著,走著,然後突然地倒了下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繆難飛從黃沙堆裏爬出來,就要再往前走。
就在這個時候,被祂埋入體內的火種發出一股熱流,直衝天靈蓋而去。
繆難飛又暈倒了下去。
黃沙被風搬運而來,覆在繆難飛的身上。
祂被安置在沙做的墳墓中,像是一粒麥種被深藏在地下。
火種跳動著。
在祂意識的深處,萬籟寂靜。
突地,一聲驚雷炸響。
那如影隨形的死亡的幻影被炸得粉碎,饑餓、恐懼與孤獨的苦楚如同在陽光下的冰雪消融得無影無蹤。
新的生機在幽暗的地底孕育出來。
幹涸的心得到了滋潤。
三日後,一隻手破開了沙土的墳墓,繆難飛從中鑽了出來,就如同萌發的種子破開了地麵。此時,繆難飛的肉體衰弱到了極限,靈魂卻從深淵中複起,在破碎中重新樹立,自卑微中被高舉,超乎萬人與萬靈之上。
繆難飛看向前方,從祂站立的地方開始地勢逐漸降低,到視線的盡頭純粹就是一片荒蕪。
地麵上沒有沙子沒有土壤,隻有光禿禿的嶙峋詭怪的岩石。岩石圈裸露在空氣裏,本該覆在上麵的土壤層卻不翼而飛。
這正是魔物存在的證明。
唯有它們能有如此恐怖的胃口。
荒蕪區離這個交界地帶有一千多公裏,以繆難飛現在的狀況,不眠不休地走上七八日就能走到,考慮到休息,恐怕得大半個月走,而一旦踏入荒蕪區,在裏麵遊蕩的魔物集群就會蜂擁而至吧。
若是全勝之時,繆難飛尚有一定把握從中突圍,可以如今這幅油盡燈枯的樣子,怕是連一匹魔物也敵不過吧!
不過,繆難飛本來就沒打算靠武力硬闖過去。
祂準備了一門秘法--枯蟬避劫法,是折壽損命以避死劫的法門,隻消運轉此法再以特製的石漆裹身就能不被魔物發現,從而達到盡可能安全地出入荒蕪區的目的。
隻是現在,有一個比魔物的集群更為致命的問題出現在繆難飛麵前。
那就是食物的匱乏。百草金華玉和紫肉丹所剩無幾了,恐怕已經不足以支撐接下來的路途。
“怎麼辦?要從這裏折返嗎?
繆難飛自問。
現在就從這裏折返,如果運氣好的話,能順利渡過飛沙地而不迷失,再橫穿流沙陷地,靠僅剩的百草金華玉和紫肉丹也許便足夠了,更能免去枯蟬避劫法的折壽損命的弊端。可若是繼續前進,僅剩的百草金華玉和紫肉丹就一定不夠了。
人算不抵天算,飛沙地的艱險遠在繆難飛的想象之外。
繆難飛來時有事先儲存在體內的大量的血氣,有未生出毒素的軍糧,還有充足的百草金華玉和紫肉丹,即便如此,依舊在飛沙地折戟沉沙,迷失了不知多久,耗盡了一身精元血氣。
來時尚且如此,去時又該如何?
精元血氣耗盡了,軍糧沒了,百草金華玉和紫肉丹也不夠了,沒有這些,就憑這幅連風都經不起的幹屍一般的軀體要如何渡過飛沙地、流沙陷地?
如果不能活著回去,就算是完成了使命又如何?
繆難飛是武聖,當世唯一的武聖,倘若有紋章之力加身,從而借得地脈之力,立時就是人世間第一高手!
這樣的人物,一次失敗算的了什麼?
一次失敗能動搖繆難飛嗎?
世間許多人的毀譽能動搖祂嗎?
繆難飛早過了意氣過剩的年紀,懂得了放下才是真的艱難。
而火種,這個任務與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嗎?恐怕不是,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是必要的,能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沒什麼損失。那這個任務對繆難飛來說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沒有。
枯蟬避劫法折壽損命,百害於己身,繆難飛為了什麼而非要去削自己壽命?
折壽損命之後,繆難飛的根基勢必動搖,一身武道修為再不像以前那樣圓潤如意,頂多化境的戰力。到時候,季家還會像早先那樣倚重祂?仇人又如何會去畏懼祂?
武聖之力尚不足以保全妻兒,根基受損後又要如何保護?
······
眺望著那一片荒蕪,繆難飛想了很多很多,不去的理由堆積如山,可去的理由卻一個也沒有。
“那便去吧!”
繆難飛無聲地笑笑,先往身上刷上一層石漆,再以天象場催動枯蟬避劫法,將一點命中火散去,於原處生出一團鬼氣屍火,待體內每一寸血肉的生機滅絕,所有生氣逼出,就往那荒蕪之地行去。
前方苦厄地,乃十死無生之絕境,有不祥妖魔阻路,有死亡恐怖隨行。
這一去,路長且艱,也許就再回不來。
這一去,有愧於妻子。
可祂往前行著,笑著,輕聲對自己說著:“走吧,既然沒有去的理由,那便去吧!走吧,既然不去的理由堆積如山,那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