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大為意外,笑道:“娘子果是識琴之人!這兩張琴都是小老兒當年親手采製,留存至今已有三十餘年,斫取木料之時令與地點恰如娘子所言,便似娘子親眼所見的一般!”陸夫人欠身道:“小女子胡亂品評,當真失禮!”老者笑道:“娘子見識不凡,小老兒與娘子交談,實在歡喜得很!隻是這兩塊木料,當年究竟該當提早或推遲多少時日斫取,卻不是人力可以預知的了!”
陸夫人點頭道:“老丈說得極是!但凡能夠斫得一段絕佳琴材,實是有賴天意。”老者亦點頭稱是,歎道:“絕世良材可遇而不可求,小老兒這一生怕是無福見到啦!”臉上神情頗有些落寞,過了片刻,忽然笑道:“哎呀!小老兒隻顧讓幾位看琴,卻忘記取簫了,當真糊塗!”陸氏夫婦都笑道無妨。
老者忙走進內堂,不多時拿來四支長短不一的玉簫,與兩張琴一並擺放在桌上,說道:“這四支簫是小老兒最拿得出手的,幾位客官隨意挑選。”陸念祖逐一看了看,伸手拿起一支通體碧玉的短簫,但見全長二尺有餘,吹口上微微泛紅。陸念祖將碧玉簫放到唇邊吹奏,隻聽得簫聲極其清越,有餘音繞梁之感,起止轉折幹淨利落,絕無半點遲滯。陸念祖喜道:“果然不同凡響,較先前那管內府玉簫亦不遑多讓!”當即讓陸夫人取出盤纏袋,接過來雙手遞給老者,萬分歉然道:“這裏是在下全部盤纏,隻有五十兩,自知不足以購買此簫,惟望老丈成全,待回京之後定當再以十倍奉上!”
老者接過盤纏袋解開,從中取了一錠十兩左右的銀子,將剩餘的盤纏連袋交還陸念祖,說道:“眼下十兩銀子便夠啦,閣下回京之後,如能用這支簫抵償罪過,再來答謝小老兒不遲!”陸念祖道:“這如何使得!”又將盤纏袋推給老者。老者用手阻止道:“閣下莫要再說,不然就是瞧不起小老兒啦!”陸念祖無奈將盤纏袋收回交給陸夫人,拱手道:“老丈高義,請教高姓大名?”老者笑道:“小老兒姓王,人人都喚做王老漢。”陸念祖再次拱手道:“今日叨擾王老丈多時,在下感激不盡!我等就此告辭,他日再來答謝老丈!”陸夫人也欠身致謝。老者點點頭,說道:“幾位慢走!”
四個人轉身朝屋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忽聽得背後老者喚道:“幾位客官留步!”四個人愕然止住回過身,隻見老者說道:“煩請幾位再等片刻!”說完便抱起桌上兩具琴和三支簫,又進入內堂。過了好一會,老者再次走出來,雙手抱著一具琴,外麵罩著布套。老者將琴單獨擺放在桌上,除去布套。但見那琴形製古拙,通體黑漆,上麵布滿蛇腹紋裂,顯見得是一件古物。陸氏夫婦對視了一下,都麵露驚喜。陸念祖在琴上彈了幾個音,當即向老者討了一隻凳子,便坐在桌前撫起琴來。
但聽得琴聲錚錚淙淙,音色圓潤沉厚,曲調中正平和,甚是悅耳。沈風心中大讚:“想不到陸先生是古琴高手啊!”一曲彈罷,陸念祖長歎一聲,起身說道:“此琴甚好!隻是在下實在無力購買,可否懇請老丈替在下留存三個月?”老者笑道:“這張琴不賣!”陸念祖聽了大為遺憾,悵然問道:“此琴為何不賣?”老者答道:“這張琴是小老兒祖上傳下,世代留為製作範本,是以絕不售賣。今日見兩位客官乃識琴之人,故而正要贈與兩位。”陸念祖怔了怔,驚訝道:“這萬萬使不得!既是老丈祖傳之物,我夫婦豈敢無功領受!”
老者歎道:“小老兒全家都死在遼東韃子手中,已無後人可傳啦!小老兒當日不死,便是要給這張琴尋找托付之人。小老兒已是風燭殘年,這張琴若再不托付,隻怕便要就此埋沒,還請閣下不要推辭!”陸念祖沉吟片刻,說道:“老丈既如此說,在下隻得暫且收下,他日定將此琴交付給堪托之人!”老者大喜,當即將琴重新裝進布套,遞給陸念祖。陸念祖接過琴,問道:“既然老丈已無親人,何不隨我等同去關內?”老者搖頭道:“小老兒所有親人都葬在關外,走不了啦!”陸念祖歎了一聲,說道:“既然如此,請老丈多多保重!”隨即躬身告辭,領著三個人走出屋子。
經過這番耽擱,已是將近正午時分。四個人自北門出城,向西行去。隻見一路上行人極其稀少,村莊亦寥寥無幾。四個人走了二十幾裏,天色便已漸晚。繼續走了一程,見旁邊有座涼亭,陸念祖道:“今晚便在這亭裏過夜罷!”前幾日初雪乍晴,此時地上尚有積雪,好在四個人都已換上冬裝,倒也不怕寒冷。幾個人走進亭中,隻見當中仍是一張石桌,配著四隻石凳。四個人圍著石桌坐下,首先吃了些幹糧。不多時天色完全暗下來,但見月色皎潔,照得地上如同白晝,四下裏寂靜無聲。陸念祖用亭欄上的殘雪拭淨雙手,然後從懷裏取出碧玉簫來把玩,愛不釋手。陸胤元嚷著要拿過來瞧瞧,陸念祖卻不肯,惹得陸胤元撅起嘴,老大不高興。
過了許久,陸念祖才將簫放回懷裏,繼而解去琴套,取出琴來仔細欣賞。其餘三個人也都湊過來一同觀瞧。此刻月光下,那琴竟是另一番氣度,烏黑的琴體寒光流動,冷氣森然。陸念祖喜道:“上天竟對陸某不薄,既得玉簫,複得此琴,今番回京總算有所交代!”陸夫人歎道:“但願如此!”沈風也為陸氏三人感到高興,心想:“將玉簫交托給內府珍藏,必能傳之後世,也算對得起那個老人家,隻是不知這張琴將來會托付給什麼人?”又想到老者已無後人,千年絕技就此中斷,不由得心中悵惘。
陸念祖繼續觀賞了片刻,將琴體翻轉,隱約聽得琴腹之中有東西移動,隻見底麵現出左右兩個篆文銘歀。陸念祖各瞧了一眼,頓時呀了一聲,驚呼道:“玄冰!長恭用琴!”沈風瞧那兩個銘歀時,依稀辨認出右邊銘歀是“玄冰”兩個篆字,左邊銘歀是“長恭用琴”四個篆字。陸夫人亦大為震驚,叫道:“莫非這就是高長恭的玄冰琴麼?”沈風覺得“高長恭”這個名字十分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陸念祖將琴體微微搖晃,隻聽得琴腹中不住有移動聲音。陸念祖詫異道:“莫非裏麵藏有物件?”仔細察看琴體,隻見琴尾處有道不起眼的接縫。陸念祖用手小心扳動接縫,隻聽得啪的一聲,琴尾突然張開,琴腹裏露出一卷薄絹。陸念祖抽出薄絹,放在石桌上慢慢平展開來。但見長四尺多,寬一尺多,上麵密密麻麻錄著許多奇怪符號,最右邊是豎排的三個繁體隸字:入陣曲。
陸氏夫婦同時驚呼:“入陣曲!”陸念祖又驚又喜,顫聲道:“莫非是失傳已久的《蘭陵王入陣曲》?”沈風聽了猛然記起:“高長恭是蘭陵王啊!”史載北齊蘭陵王高肅,字長恭,文才武略,驍勇善戰,但容貌秀美若女子,因恐不足以威敵,乃刻木作假麵,常著之以臨陣,曾破周師於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而作舞曲,以模擬其指麾擊刺之狀,世稱“蘭陵王入陣曲”。
當下陸念祖將曲譜看畢,按捺不住激動心情,便將琴尾複原,對照曲譜在琴上彈奏起來。琴曲起初頗為緩慢,顯得蒼涼、悲壯和沉幽,逐漸變得緊張和高亢,鏘鏘然殺伐之意大起,到後來聲猶激越,直似七八具瑤琴同時彈奏一般。沈風但覺全身熱血沸騰,幾乎要長嘯出來。隻聽得琴韻越轉越高,聲音尖銳之極,鏘的一聲響,斷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幾個音,鏘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登時琴聲戛然而止。沈風正驚愕間,隻聽得陸念祖“咦”的一聲,道:“這曲譜好生古怪,令人難以明白。”陸夫人看著曲譜,亦詫異道:“莫說琴弦難以承受如此高音,單憑這般快疾指法,世上又怎會有人彈奏得出?”隱隱聽得遠處一陣馬嘶,漸漸傳來雜遝的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