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但如果你想一卷在手,借小說怡性養情,悠哉遊哉,就能看得出《蓮花公主》寫得美極了,妙極了,特別耐人尋味。續黃粱:夢境中的反腐風暴剌貪刺虐是《聊齋誌異》的重要特點,而用夢境刺貪刺虐最有代表性的是《續黃粱》。《續黃粱》寫福建的曾孝廉跟幾個新貴到禪院找人算命,算命的對他阿諛奉承。曾某問道:“你看我有穿蟒袍、束玉帶的命嗎?”算命的說:“你將要傲二十年太平宰相”。

大家聽了便用“二十年太平宰相”向曾某祝賀,曾某得意忘形,說“我做宰相,任命某某做應天府巡撫,我表兄弟做將軍,老仆人也弄個小官兒幹幹”。

過了一會兒,曾某打起盹兒來,忽見兩名太監,手捧皇帝的詔書召曾太師入朝商定國家大事。曾某急急忙忙跑去上朝,皇帝賞賜蟒袍玉帶。回到太師府,三公六卿、達宮貴人們送來海外奇珍異寶,拍馬屁的是絡繹不絕,曾太師天天看美女們輕歌曼舞。對當年幫過自己的人,馬上任命其做官;跟自己不對付的人,馬上削職,貶為庶民。—次他偶然到郊外遊玩,有個人喝醉了酒,衝撞了儀仗隊,二話聊齋神鬼夢幻、—不說,亂棍將之打死!老百姓害怕他的權勢,把好房子好地獻給他,曾太師富可敵國。

但是,好景不長。龍圖閣包學士給皇帝上疏,說:“曾某是個凶酒賭博的無賴、市井小人,如今受到皇帝恩寵,非但不為國辦事,反而隨心所欲,作威作福,賣宵鬻爵,結黨營私,魚肉人民,聲色犬馬。對百姓良田任意侵占,對良家女子強行聘奪,真真烏煙瘴氣,暗無天曰。

他的奴仆一到,太守、縣令,哪個不看其臉色辦事?書信一投,布政司、都察院,哪家不是用曾某權勢取代王法?所以敬祈皇上殺了奸賊的頭,抄沒他貪贓枉法得來的家產。

“接著,尚書、禦史等紛紛上表彈劾曾某,過去拜了門生、汄了幹爹的,也都翻臉不認人,落井下石。皇帝下令將曾某抄家,結果抄出金銀錢鈔幾百萬、珠寶翠玉瑪瑙幾千鬥、帷幕窗簾床帳幾千架。曾某被充軍雲南,在流放途中被深受其害的“亂民”所殺。《續黃粱》用夢中做高官、享榮華、貪贓枉法、最後逃脫不廣陰司懲罰的故事,給有誌於出將入相的讀書人以當頭棒喝。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的後半部。在唐傳奇中,夢中高升者罷官就是夢的結束,《續黃粱》不是這樣。曾某在夢中被罷官後,在中被“亂民”所殺,貼陰間。閻羅根據他的罪惡先讓他上刀山下油鍋,然後讓判官統計他生前貪汙的金錢數目,算出來共三百二十一萬兩銀子。閻羅說:“他既然積攢了這麼些錢,那就都讓他喝下去!”三百二十一萬兩銀子取來,像座小山丘,被丟到大鐵鍋裏,點上火,熔成汁,幾個小鬼用勺子往曾某的嘴裏灌一流到臉上,臉皮燒裂;灌進喉嚨裏,五髒開鍋。曾某活著時隻嫌這東西少,現在隻嫌這東西多!這真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一般貪官被懲罰,頂多是砍頭,不過是一時之痛,《續黃粱》卻讓貪官貪多少銀子就“喝”多少銀子,每喝一勺都是體會貪汙的"成果”,每喝一勺都是體會貪汙之害。相信假如有來世,他們絕不敢再伸手。這樣的處置,何等痛快!正當夢中受盡磨難的曾某覺得十八層地獄也無此黑暗時,他被高僧喚醒,知道夢中的一切都是高僧對他的點化。此時聽到“修德行仁火炕中自有青蓮"的勸諭曾某升宮發財的想法淡化了,“入山不知所終”。世問少了一個吋能的高官,山中多了一個靜修的高人。這就是《聊齋》中黃粱一夢的結局一讀書人最好遠離官場,遠離塵囂,靜修灼審。《聊齋》用夢的形式刺貪剌虐的還有一篇,人們往往不太注意,但卻相當亟要。《絳妃》一篇中,蒲鬆齡鄭重其事、清清楚楚地寫明時間一癸亥年,即康熙二十年,公元一六八一年、地點一綽然堂和人物一餘,即蒲鬆齡自己。在這個夢境裏,花神要“背城借一”向“封家婢子"風神〉宣戰,“餘”文思雜湧,寫成一篇《討風神檄》。情節非常簡單,大量篇幅是代絳妃寫的檄文,洋洋灑灑,寫風的曆史、風的肆虐,運用虞帝、宋玉、劉邦、漢武帝的故事,說明“風”如何以邀帝王之寵而撈取資本起家,日漸放縱肆暴。

蒲鬆齡用一係列典故寫“風”的狂妄無比和暴虐之甚,如用《秋聲賦》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控訴風使群花朝榮夕梓,備受荼毒,號召“興草木之兵”,“洗千年粉黛之冤”,“銷萬古風流之恨"。這篇檄文是蒲鬆齡訴說創作苦衷的又“誌”,他處處寫風,無一字不寫風,卻乂處處寫世,無一處不寫世。風是誰?是惡勢力,是官虎吏狼。難道不是嗎?是什麼像風吹落葉一樣將蒲鬆齡出將入相、造福黎民的理想吹得煙消雲散?就是那個號稱“盛世”的魍魎世界。是什麼把本應為民造福的官吏變成狼貪虎猛、虛肚鬼王?就是那個把讀書人一網打盡的科舉製度。是什麼把蒲鬆齡珍愛的人問至情一父慈子孝、夫婦和美、朋友相歡變成了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烏眼雞之爭?是那些口頭上標榜仁義廉恥、骨子裏男盜女娼的大人先生。絳妃,不是花神,不是美女,就是蒲鬆齡自己。美國著名哲學家羅伊斯在《近代哲學精神》一書中有句名言:“全部哲學就在於了解我是誰、我是什麼,以及更深邃的自我是誰。"他又進一步闡述道:“這個真實的自我是無限的、無涯的、浪漫的、神聖的,隻有詩人和其他的各種天才能在夢境中把握它”。

《絳妃》中的夢境是聊齋神鬼夢幻毫蒲鬆齡天才的自我分析、浪漫的自我表現、神聖的自我寄托,這夢才寫得激情滿紙,情文並茂。絳妃討風神,體現的是《聊齋誌異》的創作主旨;賈寶玉神遊太虛境,體現的是《紅樓夢》的創作主旨。聊齋紅樓,一短一長,構思接近,不約而同地借夢堉倣主題性文章,也許是曹舌芹受到了蒲鬆齡的影響?這個問題值德深入探討。淒美迷人看連瑣:"賽詩會”成就美姻緣顛覆常規伍秋月:舊瓶裝新酒的人鬼戀千古書癡郎玉柱:書呆子鐵樹開花細讀三則淒美迷人看連瑣:“賽詩會”成就美姻緣《聊齋》創造了生動精彩的女鬼群像。在傳統小說、戲曲裏,女鬼常是吊死鬼,脖頸上套若繩索,舌頭伸在嘴外,伴隨朦朦脈朧、令人毛胥悚然的煙霧,鬼氣森森地出來了。《聊齋》女鬼跟這些曆鬼不冏,她們有比人間少女還俊美的外貌,有比人間少女還靈秀的心智。她們是柔弱的、淒美的,她們向往愛情,向往人肚。《連瑣》是《聊齋》最著名的淒美女鬼故事。

“連瑣”,有“玉聲珂珂”之意,美玉的敲擊聲,輕輕的,柔柔的。

蒲鬆齡寫楊生遒遇名為連瑣的女鬼,簡直沒什麼恐怖氣氛,倒像以詩會友的賽詩會。楊於畏的書齋在荒郊野外,牆外有許多古墓。夜晚聽到白楊樹嘩啦啦作響,像大海波濤。楊牛獨對孤燈,本已淒涼,忽然聽到牆外有人吟詩:“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複沾幃”。

這是女鬼對丨己存在狀態的生動描繪:在黑暗的夜晚,冰冷的風,吹呀吹呀,反來複去地吹,飛動的螢火蟲兒沾惹著草棵,又飛到衣襟上。太荒涼,太寂寞了。楊生聽到“玄夜淒風”反複吟來吟去,悲哀、淒楚,吟詩聲咅細柔委婉,像是女子。楊於畏第二天看牆外,沒冇人的蹤跡,隻有一條紫色飄帶丟在荊棘車棵裏。

他明吟詩的是女鬼!明明知道對方是鬼,楊生仍然十分仰慕。宵定是那柔曼的聲咅引起了他對吟詩者形體的聯想,淒苦的詩句觸動了男子漢心靈最柔軟的角落。第二天夜裏,楊於沒預先隊在牆頭等待,初夜時,隻見一個女子腳步輕盈地從草從屮走出,一手扶著小樹,低著頭哀婉地吟道:“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複沾幃”。

還是前一天的兩句詩,好像是女詩人想做首七絕,卻就是隻想起前兩句,怎麼也想不起後兩句,隻好一個勁兒地苦吟。楊於畏咳嗽一聲,少女急忙跑進荒草,湮然而滅。楊於畏耐心地等她再出來吟詩,當女鬼又出來吟完這兩句詩時,他就隔著牆續上兩芳揭秘《聊!異》|句:“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上時”。

這兩句詩表達了他對女鬼的同情、憐愛與理躲你隱秘的感情、悲苦的情緒誰看得見?隻有剛剛升起的月亮照著綠裙飄飄的窈窕淑女。楊於畏不僅表達廣對女鬼的愛慕之情,還幫她完成了這首總也完不成的絕句。楊生續完詩,牆外安靜了好久。等他回到房間剛坐下,一個美麗的姑娘進門來……楊於畏看到的連瑣瘦弱、怕冷,弱不勝衣。她告訴楊生,她是死廣二十多年的鬼魂,孤伶伶待在陰冷的地下,她吟的詩正是在描述她的“幽恨”,隻是她隻想起前兩句。怎麼也想不起後邊兩句,現在楊生幫她續上了,有了這直好詩,她就是待在陰冷的陰世,也“歡生泉壤”了。多可愛的女鬼,可真是“以詩為命”丫。前人小說寫女鬼出現後的常冇模式是祟人,跟人間男了上床,結果她們不僅取得歡樂,還從世間男人貸上攝取糧氣,獲得複生,而世間男子卻因此喪失生命。連瑣跟傳統的祟人女鬼不同,當楊生要求跟她七床時,連瑣坦率地告訴他,我是沉淪陰世的枯骨,不比陽世間的人,如果您跟我發生肉體接觸,會促你的壽數,"妾不忍禍君子也”。於是,在《連瑣》裏出現了尋常小說不曾出現的場麵:一對青年男女在躲避性愛的情況下相處、相知、相愛。連瑣發現楊生桌上有《連昌宮詞》,感慨地說:“這是我活著時最離歡的”。

她跟楊生談詩論詞,足個有見解的詩友。她聰明可愛,善解人意,楊生跟連瑣相處,既像得到“剪燭西窗”的賢恝妻子,更像得到誌同道合的好朋友。二人的感情超過張敞畫眉般的夫婦情愛。連瑣是陰世遊魂,白天不能待在楊生身邊,於是他們以夜為晝。毎天晚:楊生隻要聽到窗外輕輕柔柔的吟詩聲,一會兒工夫,連瑣就進來了。連瑣的字寫得像她的人一樣端莊秀麗,她是個懂鑒賞學的詩評家,選百首宮體詩抄坱下來,再用柔曼的聲咅朗讀;她還懂音樂,會琵琶,毎天夜裏教楊生圍棋;她會作曲,作完後再親手彈出,她彈“蕉窗零雨”,像冷啦敲窗,秋雨零審,跟“玄夜淒風”一樣,是連瑣對喪失生命的哀歎,這哀傷到無以複加、酸惻得動人心臆的曲子,楊生不忍聽,連瑣就彈“曉苑鶯聲”,此曲又像紅日初升,黃鶯啼囀這是連瑣對年輕生命的吟誦,楊生立時覺得心懷暢適……兩個情竇初幵,應該熱衷於床闈纏綿的年輕人,隻是這樣在一起讀詩、寫字、卜棋、彈琴,通宵達旦,直到“窗上有曙色”一一按照傳統,鬼魂白天應該返回墳墓~這時連瑣才很不情願地、慌慌張張地“遁去”,又沉入黑暗,沉入陰冷……連瑣公開拒絕祟人害人,她以“文友”的身份,以“膩友”的身份跟楊牛交往,她的多才多藝,她的聰慧嫵媚,讓楊生獲得超過肉休享受的歡愉,精神的歡愉。在中國古代小說裏,如此妙趣橫生地描寫紅顏知己,寫閨房之樂而又不寫性愛,真是少見。我在第二講中已經說過,蒲鬆齡有個夢中情人顧青霞,她美舶文雅,喜歡讀宮詞,喜歡用娟秀的筆體寫唐詩。在連瑣身上,明證有顧青窗的影子。連瑣跟楊生建立起歡樂的二人世界,沒有性愛有情愛的二人世界,但楊生的一個朋友偏偏要加入―好奇的薛生發現了楊生的秘密,要求見見美麗的女鬼。連瑣顯然不喜歡張揚,不希望有人打擾自己平靜的生活。惡作劇的朋友就在夜晚故意跑到楊生這兒,死皮賴臉地就是不走,要見美麗的女鬼。在這些《聊齋》書生眼裏,女鬼根本不可怕。看來連瑣也想敷衍一下這些好奇的朋友,她來了,像平口在楊生麵前出現那樣:人還沒來,淒美、憂愁的吟詩聲先從窗外傳來。這時,煞風景的事出現了個姓王的武生撿起塊大石頭丟過去,大呼小叫地說:“裝樣子不見客人,什麼好詩句,值得這麼翻來覆去念個沒完?嗚嗚惻惻,把我悶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