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1855年,他在巴黎的一座棚屋裏開了個“現實主義——G.庫爾貝畫展”。他最有名的——雖然可能不是最好的——作品,是那幅《庫爾貝先生,您好》。此圖裏,庫爾貝把自己畫成個流浪漢,麵對兩位紳士,倨傲不遜。安格爾派的批評家,會嫌這圖色彩不動人,線條不流暢,姿態不優美,簡直談不到布局,可這就是庫爾貝的姿態:這幅畫的風格本身,就是大宣言。他要和傳統俗套對立,他絕不放棄藝術的真誠。他的一切,都要和安格爾派對立。
當時與他誌同道合的人,是弗朗索瓦·米勒。他和庫爾貝,都屬於巴比鬆畫派——這個畫派得名,是因為泰奧多爾·盧梭在巴比鬆的楓丹白露森林定居,其他如康斯坦·特羅容、於勒·杜普雷、夏爾·弗朗索瓦等,均參與其中。這一派的作風,與庫爾貝有類似處:
他們在荷蘭和英國風景畫影響下,拒絕像安格爾那樣,“將風景美化”,而尋求對自然的真實描摹。他們細微而誠懇地觀察風景,對光線的變化效果至為關心。米勒身處這些人裏,日夜不停行走於農莊,上山下鄉,涉水觀田,於是,在其名作《拾穗者》裏,米勒,雖說還不免有構圖來製造韻律,但確實選擇了樸實無華的農村生活題材。其畫堅實穩定、輪廓清晰。和庫爾貝一樣,米勒也決意畫出當下的、眼前所見的一切,而不計較其題材是否高貴典雅,會不會讓沙龍裏的貴人們皺眉。實際上,米勒在各種場合宣稱過:
“我就是個農民!”
所以,他和歐仁·布丹這個喜歡戶外寫生的外省子弟,關係甚好。
在德拉克洛瓦和庫爾貝之間,夾著一個人物。他沒有前兩位那麼旗幟鮮明氣勢澎湃,但他優雅又安靜的做著革新:在安格爾和德拉克洛瓦之間,他達成了一種迷人的平衡,而且在筆觸和用色的細節上別有發明。他很欣賞康斯特布爾,認為繪畫應當描述自己的所見——如你所知,德拉克洛瓦對康斯特布爾甚為欣賞——可他又不滿足於自己捕捉到的現實,希望能與眾人所見的真實不同,這又和安格爾一脈“美化現實”的意念類似。他尋找著風與樹的平衡,對光線閃耀甚為敏感,而且試圖自己調製一套顏色的方案。
他就是後來被稱為“天空之王”的讓·巴蒂斯特·卡米耶·柯羅。
當莫奈1859年來到巴黎時,這就是世界的形勢:安格爾已近八十歲,遭遇過了兩次革命浪潮;德拉克洛瓦風雷鼓動過了,但畢竟已過花甲;庫爾貝剛在1855年興風作浪,而且新潮流方興未艾。巴比鬆畫派新的革命正如雲中雷電,隱約轟鳴。而舞台的中心,依然是“沙龍”——由官方一年一度選出的全國美術展覽,類似於美術界的科舉考試。這裏是戰鬥的舞台、爭議的焦點。
2、朋友與師長
1859年,莫奈去到巴黎,找機會觀摩學習卡米耶·柯羅。柯羅的愛好——致力表現環境的變化,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分別——頗得莫奈之心。他時時秉持布丹那句格言:
“直接在現場畫出的東西,總有一種力量,一種筆觸的生命力——這是畫室裏找不到的。”
他是個習慣陽光和海洋的少年,而且他正年輕。莫奈喜歡去著名的烈士啤酒店,和全世界來到巴黎、滿懷雄心想就此不朽的青年談論藝術。在那裏,他時常能見到庫爾貝。1859年,庫爾貝也開始溜達去巴比鬆森林室外寫生,由此與布丹混熟了,又和莫奈結交上了。
身邊交遊的,是庫爾貝這樣的反叛者、布丹這樣的戶外寫生狂人和柯羅這樣的橋梁型畫家,你可以想象,莫奈耳濡目染,形成了如何的觀念。當年在勒阿弗爾,他早已習慣了戶外作畫,加上姑媽的閣樓上那些巴比鬆畫派的作品對他的影響,如今混在這群反叛者堆裏,他簡直如魚得水。自然,他還沒有野心,沒有庫爾貝那樣,以畫為工具,大聲呼號的激情,但莫奈,在19歲時,已經走上了與安格爾們截然不同的道路。1860年初,在一個畫展上,他被米勒的《樵夫與死神》吸引,感受到了“新的戰栗”。當他聽說,這幅畫居然被沙龍拒絕時,第一次,他對“官方沙龍”這玩意兒,產生了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