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活一個3(2 / 3)

(說到這裏的時候,差邦約院長歎了一口氣,拾起煙缸上快要熄滅的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對我說:“秦醫生,既然你看到我如今孑然一身,便知道我最終還是沒有娶得綺白白為妻。”)

日子就這麼一點點向後推移著,很快,五年就過去了。就在差邦約八歲那一年,猛虎一般的洪水侵襲了M國,整個伊丹瓦鎮都被洪水包圍,宛若苦海中的一座孤島。直至半個月後,洪水才悠悠退去,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為可怕的大範圍傳染性瘧疾。

很不幸,育嬰堂裏有兩個孩子罹患了瘧疾,一個是差邦約,另一個則是綺白白。為了預防傳染,他倆被隔離在育嬰堂旁的一間小黑屋裏。

盡管王仁和堂主在鎮外找來了青蒿熬成水給他們服下,但因為洪水圍困時間太長,青蒿已盡數澇死,起不了一點作用。無奈之下,王仁和派遣妻子去了一趟州府,花重金買來了治療瘧疾的特效進口藥強力黴素。

就在王夫人回到育嬰堂的那天,王仁和戴著口罩走進了隔離差邦約與綺白白的小黑屋中。他從口袋裏掏出兩粒堅果,攤在了手心中,對兩個孩子說:“這是王姆媽去州府買藥時,特意為你們帶回的零食,一人一粒,你們誰先來選一粒?”

虛弱無力的差邦約掙紮著抬起手,從王仁和的手心裏選出了一粒看上去更飽滿的堅果,自己沒有吃,卻遞給了綺白白,說:“這粒堅果一定更美味,給你先吃。”綺白白接過堅果,手指顫抖著塞進嘴裏,嘎嘣嘎嘣地咀嚼了起來。堅果的甜美讓她那蒼白的一張笑臉微微多出了一絲紅潤。

差邦約將剩下一粒堅果塞進嘴裏,隻嚼了一口,便哇的一聲張開嘴,大口大口嘔吐了起來。因為氣候悶熱潮濕,那粒堅果竟不知什麼時候黴爛變質了。

因為吃了黴變的堅果,差邦約上吐下瀉,被轉入了另一間隔離的小黑屋中。在這間小黑屋裏,王仁和每天給他注射從州府買來的進口特效針藥強力黴素,王夫人與王泉也常來照顧他。兩個月後,差邦約終於治好了瘧疾,體質能漸漸恢複。

當他能夠下地行走的時候,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綺白白。沒想到,就在那天他從王泉嘴裏得知,綺白白死了。就在差邦約轉入另一間小黑屋的一周後,綺白白因為瘧疾過於嚴重,在第一間小黑屋裏告別了這個淒涼的世界。

3

差邦約院長將燃到盡頭的雪茄撚熄在煙灰缸裏,長久不語,院長辦公室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為了打破這凝滯的氣氛,我開口說道:“院長,你也不用太傷心了。當年M國瘧疾肆虐的時候,雖然我還沒出生,但也知道南洋處處哀鴻,遍地都是死屍的悲慘境地。你吉人自有天相,能死裏逃生,也是造化一場。”我頓了頓,又加了一句,“當然,也得感謝當年的王堂主,如果不是他和王夫人冒著染病的危險去州府購買強力黴素,或許連你的生命也無法挽救。”

差邦約卻苦笑一聲,說:“你知道嗎,如果那天我選堅果的時候,是自己吃到那粒相較更飽滿的果實,或許死於瘧疾的人就是我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

差邦約這才悠悠說道:“那年瘧疾肆虐,州府的進口特效藥也在搶購之下宣告售罄。王夫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求爹爹告奶奶才在共濟會醫院裏勻出了一人份的強力黴素,回到育嬰堂中……”

兩個病童,卻隻有一個人的藥。麵對如此情形,王仁和陷入了痛苦的抉擇之中。

如果兩個孩子都治,強力黴素肯定是不夠的,說不定治到一半,療程還沒結束,藥物就用完了,最終兩個孩子還是難逃一死的命運,一個也救不活。

可是,隻救一個孩子,又該救誰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放棄了誰,王仁和都是不忍心的。

在辦公室裏,王仁和抽了一夜的紙煙,最終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從王夫人在州府為孤兒們買來的零食中,揀出兩粒堅果,一粒很飽滿,而另一粒卻有些幹癟,想必果仁已經黴變了。

王仁和想,要救,就救那個吃了黴變堅果的孩子吧。就算必須得放棄一個孩子,也要讓孩子吃到一粒美味的堅果,也聊算一點彌補吧。

所以,當他看到差邦約選出一粒飽滿的堅果,卻讓給了綺白白,他頓時淚如雨下。幸好他及時側過了身,這才避開了兩個孩子的視線。

4

“唉……”我也禁不住歎了口氣,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擦了擦眼眶中滑出的淚水。聽到這久遠的故事,我也禁不住有些唏噓了。

我考慮了很久,才喃喃地說:“其實,王堂主也是不得已為之的。兩個隻能活一個,也比兩個都活不了好。”

差邦約卻冷笑了一聲後,說:“秦醫生,你也被把王仁和看得太好了。”

“此話怎講?”我詫異地問。

差邦約說道:“也正因為綺白白的死,育嬰堂的窘境才被更多的伊丹瓦人所知曉,甚至傳到了州府。州府的幾位富商特意來到伊丹瓦,送來大筆錢財,重新修葺了育嬰堂。”

過去育嬰堂艱難度日的時候,王仁和尚能一心一意對待育嬰堂裏的孤兒們,千方百計開源節流,為孤兒們謀求福祉。但當育嬰堂有了資金,他卻變了。

手裏有了多餘的錢,王仁和便開始貪圖享樂,整天與夫人出入上流社會。名義上是為了籌集資金而周旋,但他卻迷上了那種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甚至迷上了一擲千金的賭博遊戲。盡管不停有資金注入育嬰堂,但卻哪裏經得住王仁和的折騰。沒過多久,育嬰堂的賬麵上便出現了赤紅的數字。

為了維持享樂的生活,王仁和將目光盯向了育嬰堂裏的孤兒。

王仁和私下聯係到南洋橡膠園的工頭,以每個孤兒一根金條的代價賣到橡膠園做包身苦力。差邦約就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被王仁和賣到了橡膠園,幸好他人小鬼大,趁著工頭不備,經曆千辛萬苦,逃出了茫茫的南洋橡膠園。

當差邦約遍體鱗傷回到伊丹瓦,才發現王仁和東窗事發,卻事先收到風聲攜款潛逃,與王夫人和女兒王泉消失得無影無蹤。育嬰堂也廢棄了,幸好共濟會出麵,接下了房產,並改建成醫院,改名為聖徒彼得醫院。

差邦約也由共濟會出資,送入學堂,十幾年後醫科大學畢業,成了一位醫生,就在聖徒彼得醫院裏任職。因他念及綺白白,毅然終身未娶,一心伺主。

又過了若幹年,差邦約升為聖徒彼得醫院的院長,卻查出罹患肺癌,正可謂人生世事無常,令人徒歎奈何。

5

“之後,你再也沒見過王堂主?”我好奇地問。

差邦約院長盯著煙灰缸中那些發白的雪茄煙灰,忽然露出了詭譎的一笑,然後說:“秦醫生,既然我已經確診肺癌,已知天命,有些話我就不想再帶入墳墓了。”

“哦?!”我有些詫異。莫非差邦約已經報仇了?

差邦約二十五歲那年,在聖徒彼得醫院做了醫生。因為醫生緊缺,隻要有需要,差邦約什麼科室都得去頂缺。那一日,一位產婦被送入了醫院中,羊水已經破了,眼看就要生產。而平日產科醫生卻奉了共濟會的指示,去貧苦鄉區濟困去了。無奈之下,差邦約隻好換上無菌服,走入了產房之中。

當他一走進產房,便認出躺在手術台上的產婦,竟然是王泉。盡管過去了這麼多年了,但王泉臉上的那顆痣卻出賣了她的身份。

差邦約借故說自己要去消毒室清潔一下雙手,離開了手術室。但他並沒有去消毒室,而是戴上口罩,翻出一張手術知情簽字單,來到了產房外的走廊上。他看到了產婦的父母正忐忑不安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他一眼便認出,那對年老的夫婦正是王仁和與王夫人。這麼多年,差邦約的相貌已經與幼時完全不同了,再加上他還戴著寬邊的十八層紗布口罩,王仁和並沒有認出眼前的醫生就是當年的棄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