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後心理調適

別讓表麵的堅強遏製悲傷

隨著世界衛生組織對北京的“雙解除”,SARS作為一場社會危機已經過去。但是,這場災難帶來的陰影,並不會馬上消失,它可能長久地影響著一些人的生活,特別是SARS患者和那些有親人、重要他人喪失的家庭和群體。

在傳統文化中,人們通過習俗和宗教儀式來處理悲傷。但在現代社會中,匆忙的都市生活、疏離的人際關係,以及文化中的禁忌,常常粗暴地打斷哀悼過程,使人們無法表達和處理悲傷。比如,一個人能夠很快控製住悲傷的情緒,會被視為“堅強”;或者一個人在失去親人時仍然堅守崗位,就會被當作“公而忘私”的典範受到褒揚。但是,心理學家的研究表明,如果不能完成哀悼的任務,過於急促地處理悲傷,就好像表麵結痂裏麵還在發炎的傷口,會無情地消耗當事人的能量,妨礙他的社會適應,破壞他的人際關係,影響他的成長和發展。

對疾病、臨終和悲傷問題做過大量研究的美國心理學教授華爾頓認為,一個完整的哀悼過程,要完成四項任務:首先是接受喪失的事實,承認事情已經發生,逝者不會再回來。然後,必須經曆悲傷的痛苦。逃避和壓抑這種痛苦,反而會使痛苦延長,甚至會在日後引發抑鬱症。第三個任務是重新適應一個逝者不存在的新環境,這也包括重新麵對自己。最後,當能夠將情感重新投注到新的關係中,在世界上繼續有效地生活時,哀悼的任務才算全部結束。“青春熱線”為北京八一中學老師和學生所做的團體輔導,就是為了幫助師生們完成這些任務。輔導的過程,給師生們創造了分享感受的機會,也讓他們正視吳老師再也不會回來的現實,同時在一個良好的氛圍中,開始建構學生和新班主任之間關係,減少學生因不能接受喪失而產生的排斥感,也引發他們思考生命的意義和怎樣更好地生活。

隨著中國社會的急劇變革,社會危機會頻繁發生。原本平靜的校園,也會遇到各種應激。比如,學生自殺或因意外死亡、校園暴力、人質事件,等等,都會給老師和同學帶來極大的心理衝擊。在處理這些悲劇性事件時,一定不能忽略師生的感受,要給他們時間和機會來修複心理創傷。1991年,美國依阿華大學發生了中國留學生槍殺教授和同學的事件,大學的谘詢中心立即組織了危機處理小組,首先對現場目擊者提供心理輔導,然後進行個別和團體輔導。一連三天,上午開追悼會,下午在每個宿舍進行小組討論,讓學生們表達他們的內心感受。這種及時的危機幹預工作,可以減少創傷性危機對人長期的情感損害。

喪失與死亡,原本是生命的組成部分,但當它們來臨時,我們無法不感到悲傷。體驗而不是逃避悲傷,生命才會獲得成長。因為,“惟有能愛的人,才能承受悲傷之痛。也惟有去愛,才能治愈悲傷”。

在訣別的淚光中編就支持的網

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究竟會給人們帶來怎樣的心靈衝擊?麵對喪失至愛親朋的打擊,我們該如何處理內心深處的悲傷?非典的肆虐使北京八一中學失去了一位認真負責的好老師,使42名同學失去了他們和藹可親的班主任。

6月30日,是北京市中小學複課的第一天。“青春熱線”幾位督導和誌願者來到八一中學,和這個班的全體同學一起開了一個特別的班會。實際上,這個班會是一次團體悲傷輔導,為的是幫助孩子表達和處理自己的情感,學會麵對喪失和死亡。

當孩子們剛剛走進教室的時候,你幾乎覺察不出他們的神情與往日有什麼不同。在眾多老師的注視下,還時有輕聲的嬉戲和打鬧。也許孩子的天性就是單純活潑的,那麼,幼小的心靈該如何承受突如其來的生命憂傷?

主持班會的老師詢問孩子們:“人到齊了嗎?是否有人沒來?”一陣嘈雜過後,一個聲音冒出來:“吳老師不在。”班裏一片沉寂。

班會的第一項內容是發給每個孩子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你在(時間),通過(途徑)得知吳老師去世的事?當時的感受是什麼?

一張紙條的作用是讓孩子們回憶起悲傷突然降臨時的情形,通過情景再現,讓孩子們表達內心的感受。孩子們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不時低頭思索著。

接下來是一段簡短的講解,青春熱線主持人陸小婭向大家描述了悲傷情緒的幾種表現形式。當親朋好友去世等悲傷事件突然降臨,人們會產生悲哀、憤怒、孤獨、無助等種種感覺,有的人會陷入苦苦思念,有人會產生深深的焦慮與自責,還有的人會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虛幻,似乎什麼都不真實……以上種種反應在一段時間內出現都是正常的,但如果長期存在,可能會形成心理障礙,引發心理危機。

孩子們聽得很認真,對剛才頭腦中再現的回憶進行整理和思索。

得知這個消息我們的感受是什麼

全班42名同學分為6個小組。由每組老師帶領孩子們分享紙條上的內容:當我們得知吳老師去世的時候,感受是什麼?

很多時候,表達自己的感受是困難的,特別是在表達悲傷、憤怒、焦慮等負麵情緒的時候,成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群十四五歲處於青春期的少年。這也許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正式地”麵對自己的情感,所以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些不習慣。

有的孩子低頭不語,有的孩子茫然地看著別人,有的孩子局促地擺弄著手中的紙筆,但很快,有人開始能夠順暢地表達自己的感情。“我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就盼著一開學,吳老師笑眯眯地站在教室門口,說跟我們開玩笑呢!”

“剛一聽到吳老師去世的消息我就哭了,她最疼我了。有一次我在學校病了,吳老師給我200元讓我看病,晚上還特意給我打電話,讓我好好養病。”

“吳老師去世那天我一天沒吃飯。我家庭條件不好,每次發本,她都多給我一個,可如今再也見不到她了!”

“吳老師去世,讓我想起家裏其他人去世的情形,特別難過……”

“吳老師很看重我的特長,鼓勵我在學習之餘多練習,我想要一張吳老師的照片,留作永久的紀念……”

幾乎每個小組都有人泣不成聲。從他們的淚光裏,我們看到了一個和藹可親、認真負責,像媽媽一樣的老師形象。在學生時代能遇到這樣的班主任是幸福的,失去這樣的老師又是何等悲痛。

在表達悲傷的同時,也有孩子表達憤怒。有“針對”吳老師的:“您天天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量體溫、常洗手,您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也有針對當時無序的應急係統的:“聽說吳老師等了10個小時才住進了醫院,太令人氣憤了!”

很多孩子內心充滿了愧疚與自責:“我學習不好,讓吳老師特別操心。如果她還在,我一定好好學習,再也不鬧了。”

一個女孩流著淚說:假如吳老師能返回三天,我們也會感到安慰。可現在根本沒有機會報答她了……

真切的情感打動了在座的每一個人,輔導員老師也禁不住流下了淚水。那些平時吳老師操心最多的孩子,此時也最難過,哭得最傷心。

每個人,每個小組,每一種心情,每一種表述,都是孩子們麵對喪失的真實感受。這次暢快的表達讓他們有了宣泄情緒的機會。一位女同學說,爸爸媽媽怕我難過,從來不跟我提吳老師的事,可我多想跟他們談談我的心情啊!

在我們的文化中,人們往往習慣於壓抑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對待死亡的悲哀。我們最愛勸別人的話就是:“過去的就過去了,想開點。”實際上,麵對喪失的人們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處理自己的感情,孩子們需要一個公開的方式談談自己的感受。

幻燈片上最遠的家訪路線

幾天前,學校將吳老師生前與孩子們活動的照片、資料做成了幻燈片,此時此刻,全班同學一起追憶與吳老師共度的日子。

一位女同學配上了解說詞,由她講解。

屏幕上出現了吳老師和同學們過元旦的情景。吳老師買來蛋糕,和同學們一起切,照片上,燭光閃耀,笑容燦爛。

吳老師跟同學們一起春遊合影。女同學說道:“您歲數大了,可還是盡量追趕我們,關照我們……”

吳老師請每個同學都畫了家訪路線圖,最遠的一張是到昌平的。不少同學靜靜地看著,眼淚嘩嘩往下流。

講解同學說:“人們都把老師比作蒲公英,等我們一個個成熟了、飛走了,蒲公英就悄悄地枯萎了。可如今我們的羽翼尚未豐滿,您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學校心理輔導老師流著淚說:“……整理吳老師遺物的過程讓我覺得很艱難,看到長長的家訪路程,看到吳老師給同學準備的精美的賀卡,還有那些記錄同學進步的筆記本,我的心情無法平靜……短短的幻燈片無法盡數吳老師對同學們的關愛和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