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泡粥”即上海人所說的“泡飯”,不是像潮汕砂鍋粥那樣把生米熬成粥,再加種種佐食,而是通常在剩飯裏加入小半碗開水,幹濕程度須適宜,太幹口感冷熱不均,太水衝淡胃液。“茶泡飯”炮製法與“飯泡粥”幾乎完全一致,區別隻在多了一味茶葉。“一飯一粥”均須配以醬菜,上海人一般佐以醬瓜和腐乳,電影裏的日本人用的是醃製的黃瓜以及醬蘿卜之類的小食。精致點的日料店,還會在茶泡飯的上邊加一顆梅子。
《茶泡飯之味》裏,男主角是從鄉下進城的鳳凰男,以茶淘飯的習慣讓大戶人家出身的妻子不屑。然而丈夫說,這就是他喜歡的簡單生活。他還喜歡抽便宜的“朝日”煙,坐火車三等座,因為習慣了的事物讓他放鬆。
同樣,上海人也喜歡以水淘飯,篤悠悠地享用在外邊人看來營養欠奉的地方美味。這是上海人喜歡的簡單生活,習慣了的事物讓我們身心放鬆。
頻頻以“上海”比擬,是因為我著實覺得,拍攝於1952年的《茶泡飯之味》,以及同樣攝於50年代的小津作品《早春》《麥秋》《彼岸花》《秋日和》等裏邊展現的東京風貌,與1930年代的上海有著太多的“撞臉”。《麥秋》裏原節子的費雯麗頭、《早春》裏岸惠子宛如《羅馬假日》裏奧黛麗·赫本的各式細腰裙裝造型,《彼岸花》裏有馬稻子的西式連衣裙,一點不和式,反而很上海。加之電影裏男主角們在辦公室、在通勤列車上西服白襯衣以及微微吊腳的西褲造型,一如1930年代上海的複刻。
晚期小津使用了差不多的一幫演員,在差不多的場景裏,不疾不徐地說著差不多的故事。在1949-1962的十三年裏,小津的電影主人公們所處的時代生活也在細微之中不斷展示著變化給觀眾看。他的作品說人話、拍人事,給後人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影像以及無可企及的“小津範兒”——架到隻比榻榻米高一點點的攝像機,主人公喜歡微微側身,直視你的眼睛,慢悠悠地開腔。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沒在梅龍鎮環藝的座椅上,而是被輕柔但是堅定地按在了笠智眾、佐分利信、原節子對麵的榻榻米上,動彈不得。
嗯,該回到飯泡粥了。在小津同義反複做著他的“豆腐”(小津語:我是開豆腐店的,隻做豆腐)的十幾年裏,上海迎來了新時代的“曙光”。沒有走掉的那批人,沒錢的繼續吃飯泡粥,有錢的也吃飯泡粥,不同的是,後邊那些人先是被公私合營,幾年後被宣布“完成社會主義改造”,一些人的家裏忽然住進很多陌生人,別墅公寓裏的熱水汀早就不熱了,隔壁的南下幹部之家南腔北調學起了上海話……1963年12月12日,小津生日。當天上午,興致很高的小津手書俳句一首:“大雪紛飛白茫茫,但願把它披身上,倘若今宵我死亡。”當夜,小津病逝,享年六十歲,天幹地支的所有排列組合,正好走過一遍。
這一年前後,昔日的遠東第一大都市在度過了三年“自然災害”之後,四十萬城市青年響應號召奔赴邊疆。他們把上海的飯泡粥帶去祖國邊陲,受到各地青年的無情嘲笑。若幹年後,飽經風霜的他們回到變得陌生的家鄉,他們會擀麵條了、愛吃饃饃、非常不上海地大口喝白酒,很多女生的門牙磨去一個斜斜的小角——漫長而無聊無盡的邊疆冬日裏,嗑瓜子嗑出來的。
隻有飯泡粥,依舊是熟悉的味道。這是上海人簡單而愜意的生活,習慣了的事物讓我們放鬆。
《茶泡飯之味》裏,最出彩的鏡頭在臨近結束時,男女主角自家的廚房裏,女主人顯然不事家務,笨手笨腳在廚房裏尋找碗筷、醬菜;她的和服袖子寬大無比,洗滌時,丈夫細心地從身後抓住妻子的衣袖,防止水濺。一陣小忙碌之後,兩人端坐在茶泡飯之前,相視一笑。
這是上海人熟諳的氣息。醬菜,被水浸潤的飯米粒正在碗中悠悠地舒展,心情也在一種隱隱的期待中漸次攀到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