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海麵孔(1)(1 / 3)

我的鄰居王安憶

本文的題目沒有類似“我的朋友胡適之”那般攀附名人的意思,從十多年前開始,一直有五六年的時間,我和王安憶的確是前後樓的鄰居。我們的小區在西區一條地圖都懶得標名字的小路旁,院裏隻有三棟樓,我居中,王安憶在最後一棟。

十幾年前,在上海買房子還真有點買菜的意思。我和愛人很偶然地逛到了這個小區的門口,看到尾盤銷售的橫幅,售樓處隻有一名工作人員,她隻說了一句話,我就做出了決定。這句話是“王安憶儂曉得伐,伊就住了阿拉小區”。

我家陽台望下去,就是貫穿小區的水泥路。很多次,我看見王安憶和她的愛人李章,並肩從樓下走過。兩人一前一後微微錯開,走在前邊的,時不時回頭和後邊的嘀咕一句什麼。有一次王安憶一個人從外邊回來,我特意注意了一下,她走路的樣子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幾乎不朝左右兩邊張望,目不斜視,徑直走到自家的那幢樓,右轉。小區的人都知道鄰居裏“有一位大作家”。有次我家阿姨回來不勝感慨地說:“她家好多彙款單哦,都是稿費。”

從初中時,我就是她的忠實粉絲。至今我都認為,她最棒的作品是“三戀”:《小城之戀》《荒山之戀》和《錦繡穀之戀》,小說中流露出的女性意識讓彼時的我癡迷不已。雖如此,很多次在小區的道路上邂逅時,我都沒好意思上去打聲招呼。有一次,她已經很罕見地停下來逗弄我家阿姨手上半歲不到的我兒子。我在十米開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上前。

幾年後,我搬離了那裏。之後,我一直問自己,做鄰居的時候,為什麼沒能和自己的偶像聊上幾句?後來我找到了答案:我對那些我認為特別漂亮的女性,向來存在較為嚴重的“搭訕障礙”。我見過她的另一張照片,拍攝的時間應該比老崔的1992年再往前挪一點,一樣從中間分開的“費雯麗式”的發型,地點是在上海的一條弄堂口,她不是如本版照片般目光旁移,而是猶如她向來喜歡的徑直回家那樣,身形微側,雙手在胸前交錯,直直盯著照相機鏡頭,我甚至看出了冷豔的意思。她眼神清澈,裏邊自有一種懾人的東西,猶如她營造的漢字迷宮——初始你或許會稍覺繁複,但進入她的語境後,很快渾然忘機。

拿費雯麗和她比,或許不合適。但我依然認為,她有著女作家裏罕見的漂亮——或許,這種漂亮是由無數讓我們心動的辭藻的組合,配合某個角度而來。但,這依然是屬於她的漂亮。

我有個朋友,以獨家撰寫名案大案飲譽滬上。90年代初,這個朋友寫過一個轟動上海的命案,發表在上海作家協會的一個刊物上。我和這個朋友都認為,王安憶的《長恨歌》裏的主體故事,來自於這個案子。我把《長恨歌》丟到這個朋友桌上時,說過一句話:“這就是境界啊,你寫了一篇法製文學選萃,王安憶整出了一個茅盾文學獎。”

陳逸飛:他的城

我不討厭陳逸飛。

這個驟然逝去已經八年的男人,有著和這個城市一脈相承的做派:野心勃勃然而溫文爾雅,幾乎每個細胞都充盈了商業的味道,但似乎並不令人生厭。他發現並引領過若幹時尚,但他因此的獲益,實際上並不如人們想象中豐裕。他的一生是戰鬥的一生,活力的一生,與自身趣味不斷執拗博弈的一生——如果我是他朋友,受邀在當年的追思儀式上發言,我會如是“總結陳詞”。

陳、逸、飛,這三個字用上海話讀出來,有一種別樣的輕逸與靈動。一如生活在本城的大多數上海男人,他們罕有氣勢磅礴的吃性與拍得山響的胸脯,卻是不容忽視的堅實存在。是的,如果非要給一千萬上海男人找一位代言人,陳逸飛大約是最合適不過的代表。他愛財富,愛女人,愛優渥的生活,卻不似“許文強”般快意枉對。他以為他能做很多,卻最終在人們意想不到的時間點上戛然而止。攝影者老崔今天的拍攝手記的最後一句話充滿了詩意:若有時間,那該多好。

有一段時間,有三個男人的形象在我腦海中幾乎是可以混成一個:陳逸飛、陳凱歌、餘秋雨。這三位三胞胎般地神似:那種江南的濕漉漉的調調,周正、文雅,間或冒出一點喜感。

江南的一個村子和一條街,因為他而出名,準確地說,實際上是兩爿村子:周莊和田子坊。那麼多的人,因了他的無心插柳抑或獨到眼光,討得了長久的生活。他是他們的貴人。

我近距離見過陳逸飛的原作,我得說,那是手底下有“真生活”的東西。2005年,陳逸飛去世後不久,我受邀參加他幾幅作品的拍賣預展。水鄉、石拱橋、淡淡的江南意蘊,非常陳逸飛地懸在那裏。拍賣方麵露喜色,顯然,他的去世讓作品增值,而這種增值幾乎讓應有的矜持與哀思不翼而飛。我想起老陶的那句話:親戚或悲餘,他人亦已歌。當然還不至於鼓盆而歌,但對一個生前就一直被無數人消費的“商人中的藝人,藝人中的商人”,這樣的“狂歡”,想來他本人亦見怪不怪。或許,九泉有知還會付之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