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連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隻有一段寒冷的時期,和一段比較得溫暖的時期相對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間,自夏到秋,也隻覺得是過了一次午睡,就有點兒涼冷起來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別的覺得長,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覺得比別處來得濃厚。前兩年,因去北戴河回來,我曾在北平過過一個秋,在那時候,已經寫過一篇《故都的秋》,對這北平的秋季頌讚過一道了,所以在這裏不想再來重複;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實在也正像是一冊百讀不厭的奇書,使你愈翻愈會感到興趣。

秋高氣爽,風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騎著一匹驢子,上西山八大處或玉泉山碧雲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紅柿,遠處的煙樹人家,郊野裏的蘆葦黍稷,以及在驢背上馱著生果進城來賣的農戶佃家,包管你看一個月也不會看厭。春秋兩季,本來是到處都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來似乎更高一點,北方的空氣,吸起來似乎更幹燥健全一點。而那一種草木搖落,金風肅殺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覺得要嚴肅,淒涼,沉靜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腳下,農民的家裏或古寺的殿前,自陰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個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為氣”以及“胡笳互動,牧馬悲鳴”的那一種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覺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會得感至極而涕零,思千裏兮命駕。所以我說,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過是英國話裏所說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氣而已。

統觀北平的四季,每季每節,都有它的特別的好處;冬天是室內飲食奄息的時期,秋天是郊外走馬調鷹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綠,夏天飽受清涼。至於各節各季,正當移換中的一段時間哩,又是別一種情趣,是一種兩不相連,而又兩都相合的中間風味,如雍和宮的打鬼,淨業庵的放燈,豐台的看芍藥,萬牲園的尋梅花之類。

五六百年來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無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遙憶,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進展,永久地為我們黃帝子孫所保有的舊都城。

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七日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知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飲白幹的滋味。而有地爐,暖炕等設備的人家,不管它門外麵是雪深幾尺,或風大若雷,而躲在屋裏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個在懷戀的,因為當這中間,有的蘿卜、雅兒梨等水果的閑食,還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後,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於脫盡。寒風——西北風——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到得灰雲掃盡,落葉滿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簷,鳥雀便又在吱叫,泥地裏便又放出水蒸氣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裏去坐著曝背談天,營屋外的生涯了;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也可愛得很麼?

我生長江南,兒時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節季,但對於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情調,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裏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曆的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後,涼冷一點;至多也隻好換上一件夾衣,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是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並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隻能叫它作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時也有時候會保持得三個月以上的生命。像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後,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一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風和日暖的午後,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時的肅殺,並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裏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隻有在江南的山野裏,最容易體會得出。

說起了寒郊的散步,實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給與江南居住者的一種特異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裏生長的人,是終他的一生,也決不會有享受這一種清福的機會的。我不知道德國的冬天,比起我們江浙來如何,但從許多作家的喜歡以Spaziergang一字來做他們的創造題目的一點看來,大約是德國南部地方,四季的變遷,總也和我們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說十九世紀的那位鄉土詩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 1843—1918)罷,他用這一個“散步”做題目的文章尤其寫得多,而所寫的情形,卻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國江浙的山區地方來適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瀕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裏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裏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你試想想,秋收過後,河流邊三五家人家會聚在一道的一個小村子裏,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槎丫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景致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隻烏篷小船,茅屋裏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會得胸襟灑脫起來,終至於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樹”的一首絕句罷?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麼?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戲酒姑娘了。“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後的景況。“前樹深雪裏,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是在江南所寫,而作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比我這一支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有幾年,在江南也許會沒有雨沒有雪的過一個冬,到了春間陰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點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節氣推算起來,大約太冷的日子,將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盡頭,最多也總不過是七八天的樣子。像這樣的冬天,鄉下人叫作旱冬,對於麥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卻要受到損傷;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這一種冬天,倒隻會得到快活一點,因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閑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國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歡迎的也就是這樣的冬天。

窗外的天氣晴朗得像晚秋一樣,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誘得使你在房間裏坐不住。空言不如實踐,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去了,還是拿起手杖,擱下紙筆,上湖上散散步罷!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

杭州的八月

杭州的廢曆八月,也是一個極熱鬧的月份。自七月半起,就有桂花栗子上市了,一入八月,栗子更多,而滿覺隴南高峰翁家山一帶的桂花,更開得來香氣醉人。八月之名桂月,要身入到滿覺隴去過一次後,才領會得到這名字的相稱。

除了這八月裏的桂花,和中國一般的八月半的中秋佳節之外,在杭州還有一個八月十八的錢塘江的潮汛。

錢塘的秋潮,老早就有名了,傳說就以為是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沉之於江,子胥不平,鬼在作怪之故。《論衡》裏有一段文章,駁斥這事,說得很有理由:“儒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於鑊,盛於囊,投之於江,子胥恚恨,臨水為濤,溺殺人。’夫言吳王殺伍子胥,投之於江,實也,言其恨恚,臨水為濤者,虛也。且衛菹子路,而漢烹彭越,子胥勇猛,不過子路彭越,然二子不能發怒於鼎鑊之中,子胥亦然,自先入鼎鑊,後乃入江,在鑊之時其神豈怯而勇於江水哉?何其怒氣前後不相副也?”可是《論衡》的理由雖則充足,但傳說的力量,究竟十分偉大,至今不但是錢塘江頭,就是廬州城內淝河岸邊,以及江蘇福建等濱海傍湖之處,仍舊還看得見塑著白馬素車的伍大夫廟。

錢塘江的潮,在古代一定比現時還要來得大。這從高僧傳唐靈隱寺釋寶達,誦咒咒之,江潮方不至激射潮上諸山的一點,以及南宋高宗看潮,隻在江幹候潮門外搭高台的一點看來,就可以明白。現在則非要東去海寧,或五堡八堡,才看得見銀海潮頭一線來了。這事情從阮元的《揅經室集·浙江圖考》裏,也可以看得到一些理由,而江身沙漲,總之是潮不遠上的一個最大原因。

還有梁開平四年,錢武肅王為築扞海塘,而命強弩數百射濤頭,也隻在候潮通江門外。至今海寧江邊一帶的鐵牛鎮鑄,顯然是師武肅王的遺意,後人造作的東西。(我記得鐵牛鑄成的年份,是在清順治年間,牛身上印在那裏的文字,還隱約辨得出來。)

滄桑的變革,實在厲害得很,可是杭州的住民,直到現在,在靠這一次秋潮而發點小財,做些買賣的,為數卻還不少哩!

雜談七月

陰曆的七月天,實在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所謂“已涼天氣未寒時”也,因而民間對於七月的傳說,故事之類,也特別的多。詩人善感,對於秋風的慘澹,會發生感慨,原是當然。至於一般無敏銳感受性的平民,對於七月,也會得這樣謳歌頌揚的原因,想來總不外乎農忙已過,天氣清涼,自己可以安穩來享受自己的勞動結果的緣故;雖然在水旱成災,豐收也成災,農村破產的現代中國,農民對於秋的感覺如何,也許還是一個問題。

七月裏的民間傳說最有詩味的,當然是七夕的牛郎織女的事情。小泉八雲有一冊銀河故事,所記的,是日本鄉間,於七夕晚上,懸五色詩箋於竹竿,擲付清溪,使水流去的雅人雅事,中間還譯了好幾首日本的古歌在那裏。

其次是七月十五的盂蘭盆會;這典故的出處,大約是起因於盂蘭盆經的目連救母的故事的,不過後來愈弄愈巧,便有刻木割竹,飴蠟剪彩,模花葉之形狀等妙技了。日本鄉間,在七月十五的晚上,並且有男女野舞,直舞到天明的習俗,名曰盆踴。鄙人在日光,鹽原等處,曾有幾次躬逢其盛,覺得那一種農民的原始的跳舞,與月下的鄉村男女酣歌戲謔的情調,實在是有些寫不出來的愉快的地方。這些日本的七月裏的遺俗,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隋唐時代的國產,這一點,倒很想向考據家們請教一番。

因目連救母的故事而來的點綴,還有七月三十日的放河燈與插地藏香等鬧事。從前寄寓在北平什刹海的北岸,每到秋天,走過積水潭的淨業庵頭,就要想起王次回的“秋夜河燈淨業庵”那一首絕句。聽說紹興有大規模的目連戲班和目連戲本,不知道這目連戲在紹興,是不是也是農民在七月裏的業餘餘興?

小春天氣

與筆硯疏遠以後,好像是經過了不少時日的樣子。我近來對於時間的觀念,一點兒也沒有了。總之案頭堆著的從南邊來的兩三封問我何以老不寫信的家信,可以作我久疏筆硯的明證。所以從頭計算起來,大約從我發表的最後的一篇整個兒的文字到現在,總已有一年以上,而自我的右手五指,拋離紙筆以來,至少也得有兩三個月的光景。以天地之悠悠,而來較量這一年或三個月的時間,大約總不過似駱駝身上的半截毫毛;但是由先天不足,後天虧損——這是我們中國醫生常說的話,我這樣的用在這裏,請大家不要笑話我——的我說來,渺焉一身,寄住在這北風涼冷的皇城人海中間,受盡了種種欺淩侮辱,竟能安然無事的經過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卻是一種摩西以後的最大奇跡。

回想起來這一年的歲月,實在是悠長得很呀!綿綿鍾鼓初長的秋夜,我當眾人睡盡的中宵,一個人在六尺方的臥房裏踏來踏去,想想我的女人,想想我的朋友,想想我的暗淡的前途,曾經熏燒了多少支的短長煙卷?睡不著的時候,我一個人拿了蠟燭,幽腳幽手地跑上廚房去燒些風雞糟鴨來下酒的事情,也不止三次五次。而由現在回顧當時,那時候初到北京後的這種不安焦躁的神情,卻隻似兒時的一場惡夢,相去好像已經有十幾年的樣子,你說這一年的歲月對我是長也不長?

這分外的覺得歲月悠長的事情,不僅是意識上的問題,實際上這一年來我的肉體精神兩方麵,都印上了這人家以為很短而在我卻是很長的時間的烙印。去年十月在黃浦江頭送我上船的幾位可憐的朋友,若在今年此刻,和我相遇於途中,大約他們看見了我,總隻是輕輕的送我一瞥,必定會仍複不改常態地向前走去。(雖則我的心裏在私心默禱,使我遇見了他們,不要也不認識他們!)這一年的中間,我的衰老的氣象,實在是太急速的侵襲到了,急速的,真真是很急速的。“白發三千丈”一流的誇張的比喻,我們暫且不去用它,就減之又減的打一個折扣來說罷,我在這一年中間,至少也的的確確的長了十歲年紀。牙齒也掉了,記憶力也消退了,對鏡子剃削胡髭的早晨,每天都要很驚異地往後看一看,以為鏡子裏反映出來的,是別一個站在我後麵的沒有到四十歲的半老人。腰間的皮帶,盡是一個窟窿一個窟窿的往裏縮,後來現成的孔兒不夠,卻不得不重用鑽子來新開,現在已經開到第二個了。最使我傷心的是當人家欺淩我侮辱我的時節,往日很容易起來的那一種憤激之情,現在怎麼也鼓勵不起來。非但如此,當我覺得受了最大的侮辱的時候,不曉從何處來的一種滑稽的感想,老要使我作會心的微笑。不消說年輕時候的種種妄想,早已消磨得幹幹淨淨,現在我連自家的女人小孩的生存,和家中老母的健否等問題都想不起來;有時候上街去雇得著車,坐在車上,隻想車夫走往向陽的地方去——因為我現在忽而怕起冷來了——慢一點兒走,好使我飽看些街上來往的行人,和組成現代的大同世界的形形色色。看倦了,走倦了,跑回家來,隻想弄一點美味的東西吃吃,並且一邊吃,一邊還要想出如何能夠使這些美味的東西吃下去不會飽脹的方法來,因為我的牙齒不好,消化不良,美味的東西,老怕不能一天到晚不間斷的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