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拉飛主義(1 / 3)

先拉飛主義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東坡誌林》

首先這題目許用得著給下一點注腳。

最初用“先拉飛”這名詞的是僑寓在意大利的一群法國畫家,他們的目的的是要在畫裏恢複中世紀的——拉飛兒(Raphael)以前的樸質的作風。現在講到“先拉飛派”,它①是指英國的羅瑟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韓德(Holman Hunt)和米雷(Sir John Millais)等等七個人。“先拉飛兄弟會”(The 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是在一八四八年組織;內中有畫家,有雕刻家,有詩人。他們在畫上簽名便簡寫為 P.R.B.。他們的言論機關叫作《胚胎》(The Germ)。他們會同批評家羅斯金,主張掃除拉飛兒以後的種種秀麗,纖弱的習氣,恢複早期作家的簡潔,真誠與篤實;還有當時那物質的潮流和懷疑的思想,他們也要矯正,因此他們要在畫裏表現出那中世紀的“驚異,虔誠,和懍栗”等等的宗教情調。這運動的壽命並不長。不久“兄弟們”漸漸分散了,各人走上各人自己的蹊徑,於是“先拉飛兄弟會”就無形的瓦解了。可是這次運動,在英國藝術上,確乎深深的印了一個戳記,特別是在裝飾藝術上的影響很深。

①“它”原寫作“老”,根據開明版《聞一多全集》修改。

以上可算“先拉飛運動”的一篇簡明的曆略。“先拉飛主義”給當時的批評界引起了不少的爭辯。這主義所包含的原則很多,可討論的也實在不少。我們現在要談的,單是“先拉飛派”的畫與“先拉飛派”的詩,兩者之間互相的關係,和這種關係的評價。

文學裏的“先拉飛主義”是個借用的名詞。“先拉飛主義”在文學裏並沒有明確的定義。為便利起見,我們才借它來標明當時文學界的一種浪漫趨勢,例如羅瑟蒂,莫理士,史文朋諸家的作品。所以文學與“先拉飛運動”即便有關係,也是一種旁支庶出的關係,正如羅瑟蒂自稱繪畫是他的主業,詩隻是副產品一樣。不過拿“先拉飛”來形容那一幫人的作品,實在是比較最近於妥當的一個名詞。再說他們的詩和“先拉飛派”的畫也的確很有關係。不但他們有一部分人同時是詩人又是畫家,並且他們還屢次在詩裏表現畫,或在畫裏表現詩。羅瑟蒂本人的集子裏就有一大堆題畫的商籟體。

美術和文學同時發展,在曆史上,本是常見的事。最顯著的文藝複興,便是一個偉大的美術時期,同時又是偉大的文學時期。因此有人稱英國的十九世紀末葉為英國的文藝複興。但是美術和文學從來沒有在同一個時期裏,發生過那樣密切的關係;不拘在那個時期,斷沒有第二幫人像“先拉飛派”的“弟兄們”那樣有意的用文學來作畫,用顏料來吟詩的。“先拉飛主義”引起我們——至少作者個人的注意,便在這一點上。

講到這裏,我們馬上想到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那句老話。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比方,和羅瑟蒂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同不同,是另一問題,不過拿這八個字來包括“先拉飛派”的藝術,倒是一個頂輕便的辦法。這兩句話我以後還要常常借用,但是請讀者注意,我聲明在先,那是有條件,有範圍的借用。

“先拉飛派”的畫,和“先拉飛派”的詩,何以發生那樣密切的關係呢?我們研究這裏種種的動因,有的屬於時代的趨勢,有的屬於個人的天才,有些是機會湊成的,這些是人力強造的——極複雜,也極有趣。

藝術型類的混亂是“先拉飛派”的一個特征,開混亂藝術型類之端的可不是“先拉飛派”。一七六六年,將近新古典運動的末葉,勒沁的《雷阿科恩》已經在攻擊那種趨勢。到十九世紀,那趨勢反而變本加厲了,趨勢簡直變成了事實,並且不僅詩和畫的界線抹殺了,一切的藝術都丟了自己的工作。給鄰家代庖,羅瑟蒂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隻是許多現象中之一種。此外還有戈提

葉(Gautier)的“藝術之移置”(“Transposition d’Art”),馬拉美(Mallarmé)

要用文學製成和合曲……諸如此類,數都數不清。看來這種現象不是局部的問

題,乃是那時代裏全部思潮和生活起了一種變化——竟或是腐化。關於這一點,

白壁德教授在他的《新雷阿科安》裏已經發揮得十分盡致了,不用我們再講。

我們要知道的隻是那時代潮流的主因之外,還有許多複因和近因。下麵這幾點,

對於闡明“先拉飛主義”發展的痕跡,許可以供給些參證。

“先拉飛兄弟會”成立的頭年(一八四七),羅瑟蒂和他那般朋友對於濟慈

的詩發生了很深的興味。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本來羅瑟蒂早就在濟慈的柯

立基的作品裏看出了一種最高的浪漫的元素。後來他的韓德、米雷讀霍頓的《濟

慈傳》,又同時都覺得那詩人的作品,已經達到古典與浪漫調和到最適當的境地,

並且那正是他們自己在美術裏企望不到的最高目的。現在他們的願望是要把這“靈”與“肉”的諧和移植到繪畫裏來。於是他們糾合了一般同誌,組織了一個

團體,規定每人得按時交給畫稿來給大眾批評,題目往往是由羅瑟蒂擬。下麵

這些畫題,便是從濟慈的《綺薩白娜》(Isabella)裏選出的:

⑴《情耦》

⑵《綺薩白娜的三個弟兄》

⑶《分離》

⑷《幻象》(綺薩白娜夢見他的哥弟們把情郎殺死了)

⑸《林中》(綺薩白娜到林子裏把情郎的首級偷來了)

⑹《紫蘇壇》(她把首級埋在壇裏)

⑺《弟兄們發現了紫蘇壇》

⑻《綺薩白娜之瘋魔》

“兄弟會”未成立之前,他們和濟慈已經有這樣的關係,既成立以後,關係

仍然沒有改變。例如米雷的首屈一指的傑作《聖愛格尼節之前夕》(The Eve

of St.Agnes)便取材於濟慈的那首同名的詩;並且韓德的第一次重要的產品

《馬德林與波菲羅之出奔》(The Flight of Madeline and Porphyro)也是由

那首詩脫胎的。還有濟慈的《無情的美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é)

他們也都畫過。

三人都是“先拉飛兄弟會”的台柱子,和濟慈的關係又都那樣深,看來是

不是“先拉飛運動”之產生,濟慈要負一分責任?再看他們後來又借改造畫裏

的許多新花槍,同時也便是藝術型類裏的大混亂。

假若沒有這個濟慈,或是他們湊巧沒有注意到濟慈的詩,“先拉飛運動”還會不會實現呢?我們的答案大概屬於正麵。因為前麵已經提過,“兄弟會”裏以畫家兼詩人的會員不在少數。羅瑟蒂本人不用講了,此外吳勒(ThomasWoolner)在他的雕刻還沒有成名以前,已經是一個很有天才的詩人;喀林生

(James Collinson)在詩上也有相當的成績,他在第二期《胚胎》上發表的作品,據說很能代表“先拉飛派”的那宗教的象征主義,和半禁欲,半任情的由於情調;裴登(Sir J·Noel Paton)和施高達(William Bell Scott)兩個人也是詩畫兩方麵都有貢獻的;威廉·羅瑟蒂在兩種藝術上都嚐試過,他開始習畫許太遲點,所以不能終局,他放棄做詩,據韓德說,為的是自己覺得不如老兄才擱筆的;還有老畫家卜朗(Ford Madox Brown),羅瑟蒂的老師,也能做詩,在《胚胎》上投過稿。以上都是畫家兼詩人。其餘的,是演員也好,非會員而與他們有瓜葛的也好,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具有雙料的興趣,雖則畫畫的不必實行做詩,做詩的不必實行畫畫。最足以代表這一類的,便士兩個“先拉飛派”的後勁,白恩 -瓊士(Sir Edward Burne-Jones)和威廉·莫理士(William Morris)。這樣看來,他們本身本有雙方發展的可能性,恐怕用不著多少外來的刺激和指點,才會產生那種“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