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拉飛主義(2 / 3)

我們許要問,怎麼這麼湊巧,恰恰讓那樣一群人聚到一堆來了,這現象是否和他們的中心人物——羅瑟蒂個人的天性,有點因果的關係?換句話說,“先拉飛派”的命運,是不是由羅瑟蒂一手造成的,是不是因為主將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才有大家①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不見得,羅瑟蒂的魔力不見得有那樣大。不錯,堅強自信的羅瑟蒂,富於“個人吸引力”的羅瑟蒂,關於高興支配別人,別人也樂於被他支配,但是我們決不相信,偌大一個運動,是誰一個人的能力所能造設的。羅瑟蒂不過是許多分子之一;與其說羅瑟蒂支配眾人,不如說大家互相支配,或許其中羅瑟蒂的勢力比較大點。大家都是多才多藝,因為多才多藝,才要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結果當然圓裏有方,方裏也有圓了。“兄弟會”的事業,就是這麼一回事。

單就“畫中有詩”講,英國也不僅“先拉飛派”的畫家是那樣,自從英國有畫以來,可以說沒有完全脫離過文學的色彩。英國人天生就不是意大利人,法蘭西人,西班牙人或荷蘭人那樣的圖畫天才。繪畫——由線條色彩構成的繪

①“家”原寫作“眾”,根據開明版《聞一多全集》修改。

畫,仿佛他們從來沒有了解過。他們不是不能審美,他們的美,是從詩和其他的文學裏認識的。他們有的是思想家,道德家,著作家,他們會“想”,可不大會“看”。自從阿瑟王和“圓桌”的時代,英國就有了詩,英國的畫卻是比較晚出的產品,所以難怪他們的興趣根本在文學上,甚至於文學的勢力還要偷進繪畫裏來。認真的講,英國的畫隻算得一套文學的插圖。就“先拉飛派”講,羅瑟蒂的畫是但丁的插圖,韓德的是《聖經》的插圖。再從全部的英國美術史看,從侯加士(Hogarth)數到白蘭格文(Brangwyn),那一個不是插圖家?一個勃萊克(Blake),一個皮雅次蕾(Beardsley),兩座高峰,瑤瑤相對,四圍兀兀的布滿了 小小的山頭,結構和趣味差不多屬於一種的格調。芮洛慈(Reynolds),蓋恩斯伯洛(Gainsborough)以下的肖像畫家,和魏爾生(Wilson),康士塔孛

(Constable)以下的風景畫家,算是例外。可是你知道這兩派都是荷蘭人的傳授,隻可說是英國寄籍的荷蘭畫。(肖像和風景根本也是不容易文學化的)。你簡直沒有法子叫英國人不在畫裏弄文。連蘭西兒(Landseer)的狗子都要講故事。文學是英國人的根性,所以羅瑟蒂才有這樣的議論——他對白恩 -瓊士說——

“誰心裏若是有詩,他最好去畫畫,因為所有的詩都早已講過了,寫過了,但差不多沒有人動手畫過。”可見羅瑟蒂畫畫的動機是要做詩。你不能禁止英國人不做詩,如同不能禁止他們的百靈鳥不唱歌一樣。

還有一種原因也足以使詩畫的界線容易混亂。在《胚胎》的弁言裏他們已經聲明過,在畫裏應用過的原則,也要在詩上應用;其實在詩上應用的理由更大,因為繪畫的旨趣非借具體的物象來表現不可,詩卻可以直接達到它的鵠的。譬如畫家若要在作品裏表現一種精神的簡潔性,必需想出各種方法來布置,描寫他身外的對象,但是一個詩人——假如他是個能手——頓時就能捉住他那題材的精神,精神捉到了,再拿象征的或戲劇的方法給裝扮起來,就比較容易了。柏爾(Clive Bell)在他的《藝術論》裏,辨別美感和實用觀念的區別,有一段話:

“一個實際的人走進屋子裏,看見幾張椅子,桌子,沙發,一幅地毯,和一座壁爐。他的理智認識了這些物件;假如他要在那裏待下,或是放下一隻杯子,他曉得他應該怎麼辦。那些物件的名字告訴了他許多方法——怎樣應付那些實際問題的方法。但是在各個名字背後藏著的那些物件的本體,他不知道。藝術家可不同,名字不關他的事。他們隻知道意見東西是產生一種情緒的工具,那便是說,他們隻管得著物件本身的價值……”好了,我們現在該明白了什麼是供應實用的物件,什麼是供應美感的物件。譬如一隻茶杯,我們叫它作茶杯,是因為它那

盛茶的功用,但是畫家注意的隻是那物象的形狀,色彩等等,它的名字是不是茶杯,他不管。但是一個畫家怎麼才能把那物象表現出來,叫看畫的人也隻感到形狀色彩的美,而不認作茶杯呢?現在我們回到本題了,繪畫的困難便在這裏,繪畫的困難比文學的大,也在這裏。

“White plates and cups clean-gleaming,

Ringed with blue lines,”白祿克(Rupert Brooke)這種捉拿生魂的神通,決不是畫家夢想得到的。就叫寨桑(Cézanne)來動手,結果恐怕還免不掉有點隔膜。這是因為文學的工具根本是富於精神性的。“先拉飛主義”,在詩上的問題小,在畫上的問題大,並且不幸的是詩的地位占便宜些,就短 ①不了要引起畫的妒忌和羨慕,“先拉飛派”的畫麵看出了詩的可羨慕的地位,是對的,是他們有眼光;但是他們實際的羨慕了,並且不惜犧牲自家的個性,放棄自家的天職,去求繪畫的詩化,那就錯了,那便是沒有眼光。

羅斯金的藝術主張,和“先拉飛派”的主張,本是兩方麵獨自發現的,雖是兩方麵不約而同的發現,不過自從他們互相認識以後,“先拉飛派”從羅斯金得來的讚助和指導,的確是很多。羅斯金的影響好的,健全的固然不少,但是“先拉飛派”所以用做詩的方法作畫,我們飲水思源,實在不能不把一部分的罪過堆在羅斯金身上。我們也承認“先拉飛派”對於宗教——更正確點,宗教方麵的中世紀主義——的熱心,難免是“牛津運動”的餘波,可是如果沒有羅斯金那樣明白的表示和大聲急呼的提倡,我們也可以斷定“先拉飛派”是不會得有那樣堅決的,極端的主張,因此流弊也不致那樣大。羅斯金說:

“譬如,雷蘭派的一般作品——魯奔斯(Rubens),樊代克(Vandyke)和冷伯蘭提(Rembrandt)永遠在例外——都是誇耀畫家的口才,都是用清晰而有力的發音術咬著既無用又無味的字眼;至於齊瑪孛(Cimabue)和吉莪陀(Giotto)早年的成績乃是嬰孩嘴唇裏吐出的熱烈的預言。明哲的批評家應該負起責任來,審慎辨別什麼是語言,什麼是思想,還要專心尊崇,讚頌思想,把語言認為下乘,絕對不當與思想相提並論或較量短②長。一幅畫,如果有的是較高尚較豐

①“短”原寫作“矩”,參酌文意修改。

②“短”原寫作“矩”,參酌文意修改。

富的意義,不問表現得怎樣笨拙,比起那表現美滿而意義凡庸貧窮的

作品,定是一幅較偉大的較好的畫。”羅斯金的主意是要藝術有一種最高無上的道德的目的,他以為藝術的價值是隨著這目的之有無或高下為轉移的,所以他注重的是繪畫的“思想”,不是“語言”。這話當然不錯,可是問題不是那樣簡單。試問到底那裏是“思想”和“語言”的分野?在繪畫裏,離開線條和色彩的“語言”,“思想”可還有寄托的餘地?如果思想有了,就可以不擇表現的方法,隻要能達意就成了嗎?譬如,在羅瑟蒂的《聖母的童年》裏,我們看見一瓶百合,一把荊棘,知道百合象征貞潔,荊棘象征悲哀。好了,畫家的意義我們明白了,可是那與繪畫本身價值有什麼關係?明白了是一①個“文學的”概念。“文學的”概念隻能間接的引起情感的反應,並且那種情感也未見得純潔。當然,羅斯金並沒有教畫家拿那樣潦草、膚淺的方法來表現“思想”,但是我們得承認有了羅斯金的推重“思想”,才有羅瑟蒂的隻認目的,不擇手段的流弊。不但羅瑟蒂,便是喊得的隻求局部之精確,忘了全體的諧和,和米雷的歡喜在畫裏講故事,何嚐不是羅斯金的影響!

但是話又說回頭了,我們也不必十分逼羅斯金,連老頭子自己都沒辦法,因為批評家和創作家都是英國人,文學是英國人的天才,也是英國人的癖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