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肉體,偏執靈魂的中世紀主義,也是能損毀繪畫的純粹性的一種勢力。我們拿中世紀色彩最濃的羅瑟蒂來作例。但是我們先得認清他的文學作品被人攻擊為“肉體派的詩”,實在是個大冤枉,幸而攻擊他的人,巴坎倫(RobertBuchanan)後來懺悔了。其實在羅瑟蒂的詩裏,“肉體美”所以可貴的,完全因為它是“靈魂美”的佐證,所謂“內在的,精神的美德的一種外在的,有形的符號”,我們讀他的《身體的美》(Body's Beauty)那首商籟體便知道了。詩人又在一首題名 Lovesight的商籟體裏問道:
When do i see the most,beloved one?
When in the light the spirit of mine eyes,
Before thy face,their altar,solemnize
The Worship of that love through thee made known?
Or When in the dusk hours,(we two alone,)
①“一”原寫作“兩”,參酌文意修改。
Close-kissed and eloquent of still replies
Thy twilight-hidden glimmering visage lies,
And my soul only sees thy soul its own?
這種神秘性充滿了羅瑟蒂全部的著作,可是要把它運用到畫裏來,問題就困
難了,因為神秘性根本是有詩意的,和畫卻隔膜得多。羅瑟蒂既拿定了主意
要神秘化他的畫,沒有辦法,就拐一個彎,借那屬於文學的,抽象的象征來
幫忙,結果我們便得了這樣一幅畫,例如他的《但丁之夢》。在這畫裏,神
秘的含義誰也承認是十分的豐富,豐富的含義總算都表現得夠分明的了。但
是把它當作畫看,未免太分明了,因為所謂“分明”是理智的了解,不是感
覺的認識,所以在文學裏可以立腳,在畫裏沒有存在的餘地。
也許有人又要發問,神秘主義果真不在繪畫的範圍裏嗎?繪畫絕對不許采
取象征做手段嗎?吉莪陀,齊瑪孛,馬沙奇俄(Masaccio)的地位應該推翻嗎?
不錯,早期意大利的名手都是神秘家,都沒有鄙視過象征。但是他們的時代是中世紀,不是做中世紀的夢的十九世紀;他們是在宗教裏生活著,用不著靠宗教運動求生活;神秘是他們的天性,不是他們的主義;在他們無所謂象征,象征便是實體。我們認為實體的,在他們都是象征。有了那種精神,豈獨在美術上可以創造奇跡,在文學上,在生活上,那一項不夠我們驚異,拜倒,向往的?“兄弟會”雖是會模仿,甚至模仿古人的那隱遁的生活,保持著一種宗教式的誠
懇態度,但是沒有用,模仿畢竟是模仿。何況他們對於宗教並沒有正確的領悟。
羅瑟蒂對於宗教是一種浪漫的癖好,正如韓德對於宗教是一種曆史的好奇心。
韓德向巴勒斯登搜集材料,羅瑟蒂向中世紀搜集材料,不過因為那一種空間的,
一種時間的距離,能滿足他們好奇的欲望罷了。他們的靈感的來源既不真,他
們的作品當然是空洞的,軟弱的,沒有紅血輪的。
上麵所討論的,是站在繪畫的立腳點上看為什麼“先拉飛派”的畫中有詩。
我們拉雜的舉了七種理由。如果翻過麵來問為什麼“先拉飛派”的詩中又有畫,
理由當然有許多和上麵相同。也有看了彼方麵的理由,馬上就可想起此方麵的。
例如單講羅瑟蒂兄妹,知道安格魯薩遜民族的天才是文學,也便想得起拉丁民
族的天才是造型藝術——羅瑟蒂兄妹是四分之三的意大利人,四分之一的英國
人。還有知道他們的中世紀主義,也不能忘記他們的希臘主義。上文已經提過,
他們在濟慈的詩裏發現了“靈”與“肉”最圓滿的調和,並且要把它移植到畫
裏來,可見他們的主張和片麵的禁欲主義完全兩樣。他們的詩裏所以充滿了屬於感覺的繪畫,便是這個緣故。
我講了許多不利於“先拉飛派”或羅瑟蒂個人的話,讀者可不要誤會,以為我完全不承認他們的價值。尤其是羅瑟蒂的作品,我不僅認為有價值,並且講老實話,我簡直不能抵抗他那引誘,雖是清醒的自我有時告訴我,那豔麗中藏著有毒藥。不用講,我承認我的弱點,便是承認羅瑟蒂的魔力!例如《受枯的比雅特麗琪》(Beata Beatrix),《潘多娜》(Pandora),《窗前》(La Donna della Fineestra)等等作品裏的那可歌可泣的神秘的詩意,誰不陶醉,誰不折服,誰還有功夫附和契斯脫登(G.K.Chesterton)來說那冷心的,狠心的話——“這個大藝術家的成功,是由於不曾辨清他的藝術的性質!”再看他的詩。舉一個極端的例:
“Herself shall bring us,hand in hand,
To him round whom all souls
Kneel,the clear-ranged unnumbered heads
Bowed with their aureoles:
And angels meeting us shall sing
To their citherns and citoles.”我們明曉得這不但是畫意,簡直是圖畫——是中世紀道院裏那一個老和尚(也許是Fra Angelico)用金的、寶藍的、玫瑰紅的、和五光十色的油漆堆起來的一幅圖畫。“詩中有畫”我們見得多,從莎士比亞,斯賓叟以來的詩人,誰不會在文學裏創造幾幅畫境?但是羅瑟蒂這樣的,我們沒有見過。我們也知道這正是亞裏士多德說的“Shifting his ground to another kind”,但是這“移花接木”的本領是值得佩服的,並且這樣開出的花是有一抹 ①奇異的芬芳的顏色,特別能勾引人們的賞玩。
總結一句,“先拉飛派”的詩和畫,的確是有它們的特點,“先拉飛主義”,無論在詩或畫方麵,似乎是一條新路。問題隻是藝術的園地裏到底有開辟新畦畛的必要與可能沒有?勉強造成的花樣,對於藝術的根本價值,是有益還是有損?契斯脫登的評論,我們現在可以全段的征引了:
“羅瑟蒂是一個多方麵而特出的人才;他並沒有在任何方麵成功;不然,也許不會有人知道他。在那兩種藝術上,他是一半成功,
①此處原文模糊不清,參酌文意而加。
一半失敗;他的成功完全是他那失敗的巧術湊成的。假使他是白恩-瓊士那樣一個畫家,也許會成一個能作詩的畫家。說也奇怪,在這極端的藝術運動的門限上,我們倒發現了這個大藝術家的成功是由於不曾辨清他的藝術的性質。他的詩太象畫了。他的畫太象詩了。正因為這種緣故,他的詩和畫才能征服維多利亞時代的那冷淡的滿意,因為他那種作品總算是有東西的,雖則在藝術上是不值些什麼的東西。”
我們再談談王摩詰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做個結束。其實這話也不限於王摩詰一個人當得起。從來那一首好詩裏沒有畫,那一幅好畫裏沒有詩?恭維王摩詰的人,在那八個字裏,不過承認他符合了兩個起碼的條件。“先拉飛派”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可不同,那簡直是“張冠李戴”,是末流的濫觴;猛然看去,是新奇,是變化,仔細想想,實在是藝術的自殺政策。
五月二十六日,南京
本篇原載於1928年6月10日《新月》第1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