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街道上,一群群鄉下人從你眼角滑過,你的印象是愚魯,遲鈍,畏縮,你萬想不到他們每顆心裏都自有一段驕傲,他們男人的憧憬是:
快刀不磨生黃鏽,
胸膛不挺背腰陀。(安南)
①手稿“擬”下有“趁此”二字。
②“這實在對不起劉君”一句,手稿原寫作“這實在不但對不起劉君,也辜負了這寶貴的材料”。
女子所得意的是:
斯文滔滔討人厭,
莊稼粗漢愛死人,
郎是莊稼老粗漢,
不是白臉假斯文。(貴陽)
他們何嚐不要物質的享樂,但鼠竊狗偷的手段,卻是他們所不齒的:
吃菜要吃白菜頭,
跟哥要跟大賊頭,
睡到半夜鋼刀響,
妹穿綾羅哥穿綢。(盤縣)
那一個都市人,有這樣氣魄①講話或設想?
生要戀來死要戀,
不怕親夫在眼前,
見官猶如見父母,
坐牢猶如坐花園。(盤縣)
火燒東山大鬆林,
姑爺告上丈人門,
叫你姑娘快長大,
我們沒有看家人。(宣威)
馬擺高山高又高,
打把火鉗插在腰,
那家姑娘不嫁我,
關起四門放火燒。
你說這是原始,是野蠻。對了,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
如今人家逼得我們沒有路走,我們該拿出人性中最後最神聖的一張牌來,讓我
們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裏蟄伏了數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噬他一口。打仗本不是
①這樣氣魄”,手稿原寫作“氣魄這樣”。
一種文明姿態,當不起什麼“正義感”、“自尊心”、“為國家爭人格”一類①的奉承。幹脆的,是人家要我們的命,我們是豁出去了,是困獸猶鬥。如今是千載一時的機會,給我們試驗自己血中是否還有著那隻猙獰的動物,如果沒有,隻好自認是個精華上“天閹”的民族,休想在這地麵上混下去了。感謝上蒼,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壯士,每個在大地上或天空中粉身粹骨了的男兒,在後方,幾萬萬以“睡到半夜鋼刀響”為樂的“莊稼老粗漢”,已經保證了我們不是“天閹”!如果我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的根據就隻這一點。我們能戰,我們渴望一戰而以得到一戰為至上的愉快。至於勝利,那是多麼泄氣的事,勝利到了手,不是搏鬥的愉快也得終止,“快刀”又得“生黃繡”了嗎?還好,還好,四千年的文化,沒有把我們都變成“白臉斯文人”!
民國二十八年三月五日聞一多序②
①稿“類”下有“徽號”二字。
②本篇原載於劉兆吉編纂、上海商務印書館 1946年 12月出版的《西南采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