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鼓手(1 / 1)

時代的鼓手

——讀田間的詩

鼓——這種韻律的樂器 ①,是一切樂器的祖宗,也是一切樂器中之王。音樂不能離韻律而存在,它便也不能離鼓的作用而存在。鼓象征了音樂的生命。

提起鼓,我們便想到了一串形容詞:整肅,莊嚴,雄壯,剛毅,和粗暴,急躁,陰鬱,深沉……鼓是男性的,原始男性的,它蘊藏著整個原始男性的神秘。它是最原始的樂器,也是最原始的生命情調的喘息。

如其鼓的聲律是音樂的生命,鼓的情緒便是生命的音樂。音樂不能離鼓的聲律而存在,生命也不能離鼓的情緒而存在。

詩與樂一向是平行發展著的。正如從敲擊樂器到管弦樂器是韻律的音樂發展到旋律的音樂,從三四言到五七言也是韻律的詩發展到旋律的詩。音樂也好,詩也好,就聲律說,這是進步。可痛惜的是,聲律進步的代價是情緒的萎頓。在詩裏,一如在音樂裏,從此以後以管弦的情緒代替了鼓的情緒,結果都是“靡靡之音”。這感覺的愈趨細致,乃是感情愈趨脆弱的表征,而脆弱的感情不也就是生命疲困,甚或衰竭的朕兆嗎?二千年來古舊的曆史,說來太冗長。單說新詩的曆史,打頭不是沒有一陣樸質而健康的鼓的聲律與情緒,接著依然是“靡

①“器”字原稿寫作“品”。

靡之音”的傳統,在舶來品的商標的偽裝之下,支配了不少的年月。疲困與衰竭的半音,似乎比曆史上任何時期都變本加厲了的風行著。那是宿命,是曆史發展的必然階段嗎?也許。但誰又叫新生與震奮的時代來得那樣突然!簫聲,琴聲(甚至是無弦琴)自然配合不上流血與流汗的工作。於是忙亂中,新派,舊派,人人都設法拖出一麵鼓來,你可以想象一片潮濕而發黴的聲響,在那壯烈的場麵中,顯得如何的滑稽!它給你的印象仍然是疲困與衰竭。它不是激勵,而是揶揄,侮蔑這戰爭。

於是,忽然碰到這樣的聲響,你便不免吃一驚:

“多一顆糧食,

就多一顆消滅敵人的槍彈!”

聽到嗎

這是好話哩!

聽到嗎

我們

要趕快鼓勵自己的心

到地裏去!

要地裏

長出麥子;

要地裏

長出小米;

拿這東西

當做

持久戰的武器。

(多一些!

多一些!)

多點糧食,

就多點勝利。

——田間:《多一些》

這裏沒有“弦外之音”,沒有“繞梁三日”的餘韻,沒有半音,沒有玩任何“花

頭”,隻是一句句樸質,幹脆,真誠的話,(多麼有斤兩的話!)簡短而堅實的句子,

就是一聲聲的“鼓點”,單調,但是響亮而沉重,打入你耳中,打在你心上。你

說這不是詩,因為你的耳朵太熟悉於“弦外之音”……那一套,你的耳朵太細了。你看,——他們的仇恨的力,他們的仇恨的血,他們的仇恨的歌,握在手裏。

握在

手裏,

要灑出來……

幾十個,

很響地

——在一塊;

幾十個

達達地,

——在一塊;

回旋……

狂蹈……

聳起的

筋骨

凸出的

皮肉,

挑負著

——種族的

瘋狂

種族的

咆哮!……

——田間:《人民的舞》這裏便不隻鼓的聲律,還有鼓的情緒。這是鞍之戰中晉解張用他那流著鮮血的手,搶過主帥中的槌來擂出的鼓聲,是彌衡那噴著怒火的“漁陽摻撾”,甚至是,如詩人Robert Lindsey在《剛果》中,劇作家Eugeue O’Neil在《瓊斯皇帝》中所描寫的,那非洲土人的原始的鼓,瘋狂,野蠻,爆炸著生命的熱與力。

這些都不算成功的詩,(據一位懂詩的朋友說,作者還有較成功的詩,可惜我沒見到。)但它所成就的那點,卻是詩的先決條件——那便是生活欲,積極的,絕對的生活欲。它擺脫了一切詩藝的傳統手法,不排解,也不粉飾,不撫慰,也不麻醉,它不是那捧著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樂。它隻是一片沉著的鼓聲,鼓舞你愛,鼓動你恨,鼓勵你活著,用最高限度的熱與力活著,在這大地上。

當這民族曆史行程的大拐彎中,我們得一鼓作氣來渡過危機,完成大業。這是一個需要鼓手的時代,讓我們期待著更多的“時代的鼓手”出現。至於琴師,乃是第二步的需要,而且目前我們有的是絕妙的琴師。

本篇原載於1943年11月13日《生活導報周年紀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