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抱著眉宇間有一些瘀傷的女娃,華凡瓔小心翼翼地為她抹上藥。
“施主,這裏有些稀粥,當心別餓著她了。”
是的,這裏是尼姑庵,思前想後,她才淒然的發現沒有任何人可以托孤。那些善童堂,多是本身就經費不足,根本養不起那些孩子,更多時候還要孩子到大街上去乞討;於是,奔走了三天,將女娃送到尼姑庵,成了她唯一的選擇。
“……這孩子,以後就拜托師太了。”
再依依不舍,華凡瓔還是把女娃親自交到師太手中,在佛堂逗留一個時辰,為喬棋和曾尚書頌完一段經文,日照西斜時,她才離開。
時間是個模糊的記憶。
杜文均沒料到自己會再次偶遇她,猶記上一次還是盛夏蟬鳴的夕陽,而這回,卻已是中秋將至的黃昏日下。這個絕色清冷的女子幾乎與四周冷色漠然的建築融為一體,衣擺清揚,竟還帶出幾分羽化登仙的姿態;明明是非我族類,但他還是很難不去注意她。
“你又跟蹤我?”華凡瓔不得不懷疑。
“今日是皇家公主祭,我是奉皇命護送國師和祭祀大人前來獻禮的,你該知道,朝廷每年都會做這些沽名釣譽的事。”的確,此時他身著朝服,不遠處還跟著侍從。
杜文均留意到與她一起的師太,看到那被抱走的孩子後,他驀地笑了。華凡瓔不由得揪起心來:“你想幹什麼?”
“每次遇見你,似乎都看到你在挽救生命,你這般大慈大悲怎麼沒感化到殷丞相分毫?”
“杜聖人,你的虛情假意也沒感染給我分毫呢。”
“這麼倔強,你會活得很辛苦的。”杜文均似歎似憐,看著她的眼神很是柔和關愛,“你看,要不我想個法子向殷丞相討了你,免得你日後落得與喬棋一樣的下場?因私生愛,隻要是女子就會是多情,華姑娘,恐怕你也不能例外啊。”
“……昨晚,又讓你看了一場好戲吧。”華凡瓔相信,這個武功深不可測的男人,昨晚定也在曾府之內。
杜文均靜默著,但看秋風將楓葉舞亂,幾片碎葉纏繞她的發,下意識地,他伸手摘下,掠過她烏黑的鬢際,觸摸到她冰沁的肌膚,兩人的眼神不經意相對,他捕捉到她眸中的迷茫和脆弱,心頭一顫,杜文均向來冷漠無畏的心,竟也柔軟了。
“知道曾尚書為何得死嗎?因為他被殷丞相架空職能後,侯爺也與他劃清界限,他自知權位和名聲都不保。本來,他最壞的境地也不過是被驅逐京城,永生布衣,不會死的;但他不甘心,於是,就為自己開了一條後路——他把殷丞相費時五年親手繪製的軍陣圖例及金鑫山河地脈圖,偷偷拓印了一份,送給某人以換取自己一線生機。但某人是欺騙他的,兩張圖被取走了,殷丞相盡管很快就獲知消息,但鞭長莫及,也找不到某人了……而喬棋,她聰明反被聰明誤,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盡管她知道殷丞相救你的秘密,卻是她最不該利用的秘密。相信我,她之於殷丞相還是有用處的,但是——她把自己送上黃泉路了。”
少了戲謔,少了試探,少了戒備——這樣的他叫華凡瓔怔住了,為什麼他會對自己說出這些真相?這並不是她應該知道的,還是,他真的想保住她的性命,生怕她再被別人瞞騙,被利用了自己的善意?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隻是不希望你傻傻的,怎麼死都不知道……別再那麼善良了,以你的心性,你能看到的真相太淺薄了。”
“杜尚書——”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回到驍城去,那裏雖不太平,但能牽絆你的人不多。”杜文均突然對她一笑,“……我懷念那時候的你。”
桌上倒立著一個沙鬥,那是以前一個外域刺史送給殷傳封的見麵禮,當時一霎,侍候在旁的華凡瓔就曉得他是中意的,因為她看到他眼底的驚喜和柔和——是的,難得的柔和。這麼些年來,光陰仿佛為他增添了更多矛盾的氣息,明明是個冷情陰狠的掌權者,偶一瞬,他的眼底總會流露出一絲安然柔和,盡管不多,但總會被她捕捉到。其實,她並不願意知道這些末微枝節,畢竟自己了解他越多,心裏的不確定感就會多累積一分。
視線不知何時已從奏折移到她身上,但見她小心仔細的擦拭那個他喜愛的沙鬥,那專注的神情,竟能霍住他視線和心神;仿佛被她抓住命脈,殷傳封不由得自我咒罵起來。迫使自己的視線回到奏折上,裏麵的文字早已叫他失去耐性,一揚眸,不意候在桌前等候他下達旨意的兩位侍郎君,竟帶著驚豔和著迷的眼神直直的看著華凡瓔。明明是粗布麻衣的書童男裝扮相,但招人心魂本領還是不可遮掩,這一幕,讓殷傳封不悅了。
“眼前的男色可好看?”驀地,忍怒的殷傳封冷聲擊醒了這兩位年青的大人;“男色”二字更是叫他們無地自容,羞於啟口;明明沒有龍陽之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被這個書童勾去心魂。
“請丞相恕罪……”兩個侍郎君漲紅了臉,誠惶誠恐的俯身求饒。
華凡瓔淡漠一瞅,又繼續擦拭整理身後的書架子,仿佛對澆注在自己身上的兩道目光毫無知覺。
殷傳封也不纏繞,接著對兩人交代事宜,批閱完的奏折該上呈的留下,可行效的則讓兩人領走,按則辦事。半個時辰後,戰戰兢兢的兩人終於在他的首肯下,悻悻然的離去。
頃刻間,書房寂靜無聲,殷傳封茗著茶香,華凡瓔整理書冊,流動的空氣中宛如多了什麼又少了什麼。浮動的情緒,不知為何,他今日的心思紊亂幾近暴躁;隻是當華凡瓔靠近時,她身上那獨特的藥香,神奇地和緩了他的情緒。
“……就是他們兩人?”
“曾尚書最頻繁接觸的,就是他倆,你留意一下他們的人脈,看看誰的身份最可疑……若有軍部的人,要盡快向我彙報。”畢竟想要軍陣圖例及金鑫山河地脈圖的人,肯定是覬覦金鑫這座江山的,若是落在那幽人手裏,隻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是。”華凡瓔應聲後,又回過頭去收拾書櫃。
“別整理了,讓婢女做就好……”此話脫口而出,殷傳封和她同時怔了一怔,但隨即又對自己嘲笑一番,“果真對你太偏袒了,莫怪孫大娘說你太‘嬌貴’,罷了,把棋盤取來,本相要與你對弈一番。”
華凡瓔瞧了眼天色,已近黃昏,斜陽透過窗欞映落在他的衣袍上,為他的清冷氣息添了幾分柔和的暖意。大概是她此刻出神的模樣多了幾分無辜稚氣,清麗無雙的神情憨然,殷傳封靜默的瞅著,心裏閑悅。
“凡瓔呐……”
一股衝動,他低吟她的名字,幾不可聞的聲音,但彼此的心池都微微波漾了。
於是,那種似曾相識的柔情,再次出現……隻是他和她都沒察覺,這種柔和,隻有在留心彼此的時候才出現。
“相爺請留步!”
殷傳封微微回首,老態龍鍾的鍾老爺步履蹣跚的向他走來,但見他汗流橫肉,不掩焦慮神色,殷傳封心裏就有幾分了然了。他是鍾慶龍的老子,想必,是欲為不肖兒子求情來了。
念在這已退隱朝廷的鍾老爺也礙不著自己的道,殷傳封倒是撥出一絲耐心聽他嘮叨一番。隻是,不管他送來的南海珍珠再稀珍,也無法改變自己要對付鍾慶龍的決定。